邢素素再次见到索娅，感觉她真的老了许多。
只见她身着卡其色西装套裙，头发剪短，烫成了波浪卷，一付眼镜依然架在鼻梁上，脸黑了，瘦了，唇角的孤度更显得长，将近三年未见，岁月竟然在她身上留下这么多的苍桑痕迹，她暗暗感叹这两年，她带着婉儿与妞妞的艰辛与心理的承压。
对索娅来说，这陈家大院子好比大观园，虽不像刘姥姥那般卑微好奇，可这所偌大奢华的家园也让她一时目不暇接。
老太太看到索娅时，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只手紧捏着捻珠，一只手下意识地去寻找支撑，曹妈妈很有眼力介地伸过手扶她。
“奶奶，这是我妈妈。”乔婉儿拉着母亲走到陈老太太面前，笑微微道。
“陈奶奶好！”索娅微笑，唇角向右上斜，纹路很深，宛如岁月的车轱轳特意重重地辗压了一番。
陈老太太的目光一直圈在她脸上，额角的皱纹随着老眸子的眯起向中心靠拢，许是眼神不大好了，她走近了一步，就像看一位久别的亲人那般，激动，感慨，喜悦，隐隐的悲凉，一一在她清瘦的脸上交错闪现，最终她握住了索娅的手。
“你是……你是苏……索娅？”她的唇角明显在抖，看似想笑，可笑得像抽，眼睛在那一瞬间浑浊不清了。
索娅发现她的指尖冰凉，那凉度超过了贴在她手掌侧的珠子，她双手包住了老人的手，好像要给予她温暖一样，声音温温软软：“是的，奶奶，我叫索娅。”
“你娘家没人了？”
索娅戴着无边框的眼镜，皮肤虽然黑了不少，可淡雅依旧，那份连岁月积淀的尘土都无法掩去的高贵气质，让人很快从她的眉眼间描绘出了她年青时的清秀靓丽，陈老太太透过镜片，看她的眼睛。
眼睛，眼睛无法骗人。
“是啊，陈奶奶，我没娘家人了。”索娅依然平静，就像唠家常。
“你……”陈老太太声音在发颤，额角的筋络慢慢突起，脸颊就像靠着了火盆子逐渐泛红，“这些年不容易，真……真不容易，苦了你了。”
“陈奶奶，”索娅清浅的眸子含笑，转头看看婉儿，“我女儿听话，这些年过下来还好。”
“谢谢你了……”老人的声音哽了，抓住索娅的手垂下眼帘，眼角的晶亮若隐若现。
曹妈妈一直扶住陈老太太，她的眸光也一直在打量着索娅，当发现邢素素的眼光变得好奇又犀利时，她马上开口：“太太，让乔妈妈坐下吧。”
陈老太太如梦初醒，忙说：“对对，上茶……李婶啊，快上茶，我们坐，坐。”
邢素素站在一旁，眼神晃了晃，不着痕迹地再次瞟过索娅的脸，然后朝餐厅里出来的李婶说：“泡西湖龙井。”
接下来的陈老太太很客气，坐在沙发上，那目光一直就停留在对面的索娅身上，她说了许多话，问了也许多，还时不时侧过头看身边的曹妈妈，曹妈妈表情如常，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
陈俊楠在天黑之前也赶了回来，见岳母过来，他显得很开心，晚宴的时候，一家人的气氛平和融洽，唯独邢素素的话语不多。
饭吃到一半时，陈老太太搁下筷子说：“亲家母啊，婉儿已是我们陈家人了，你就放心……我当她是孙女。”
“陈奶奶，您老疼爱婉儿，婉儿都记着呢。”索娅微笑着说。
“叭！”妞妞手上的小汤匙不小心掉落到了地上，瞬刻碎成了白色的瓷花状，七零八落。
妞妞第一反应就是看对面的邢素素，水幽幽的大眼睛含着怯意，一双小手无措地紧握着透明的小玻璃碗，这碗是她专用的，当时在商场看到，她喜欢，婉儿就买给了她。
“岁岁（碎碎）平安，宝贝，岁岁平安。”坐在妞妞身边的索娅马上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声音轻柔。
妞妞转头朝外婆一笑，继尔又快速瞄了邢素素一眼。
陈俊楠让李婶过来收拾，一直平静如水，淡漠如常的邢素素终于开了口：“给她换上不锈钢的餐具，这么小的孩子，拿这些易碎的给她做什么？是不是家里太有钱，想着多给孩子摔啊？”
她的话音一落，满桌的人都噤了声，餐厅一时静默，婉儿迅速看了母亲一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展颜一笑：“对对，妈妈说的没错，李婶，你来扫，我去拿餐具。”
陈老太太望了望索娅，索娅正给妞妞擦着嘴角的汤渍，她似乎没听到邢素素的话，抱起妞妞放到自己腿上，手从桌上拿过玻璃碗，又从自己的盘子里拿起汤匙。
“来，妞妞，外婆喂。”
邢素素见状，上身向前一倾，正欲朝对面的人开口，身边的陈美琳扯住了她的衣角，使了使眼色。
邢素素随即转向婆婆，见她那双耷着眼角的眼睛蓦然朝她射出两道冷冽的光。
“不浪费啊，来，吃一口，瞧，我们的妞妞多能干……多吃点啊，快快长大。”索娅无视旁人，自顾自喂外甥女吃饭，妞妞乖巧听话，大口大口地吃。
婉儿手拿着餐具，眼眶一热。
曾经，母亲就是这样抱着盼盼，一口稀饭，再一口稀饭地喂他，喂完了盼盼，再喂妞妞，耳边回响的都是她温润亲切的声音。
吃完饭，索娅与陈老太太再聊了几句，就提出回酒店，婉儿说自己送母亲去，陈俊楠马上说：“还是我送吧，你在家带妞妞。”
“不了，”婉儿看了一眼邢素素，朝陈俊楠笑笑，“我送吧，我想与妈妈多说点话。”
“如果你母亲不嫌弃，可以住在这儿。”邢素素面无表情，淡淡地说。
索娅一笑：“住酒店挺好的，不麻烦亲家了。”她朝邢素素颔首，再与老太太告别。
“陈奶奶，你多多保重。”
陈老太太再次抓住她的手，喉底咕噜响着，却没有吐出一句话，转身时，她轻轻挥了一下手，眼眸微阖。
陈俊楠抱着妞妞去送她们，刚走到前院，邢素素就让花合子把他叫了回去，说有话说。
婉儿没理会，挽着母亲朝车库走，“等一等。”忽然，曹管家匆匆赶上来，把陈老太太送的一个礼盒递给了索娅。
“老太太吩咐的，请你收下。”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索娅的脸。
索娅接过，微笑道：“老太太真是客气了。”
“你……”曹管家看婉儿去开车，他双手交叉在腹前，皱着眉，嚅动着嘴唇，欲言又止。
索娅不等他把话说下去，遂朝他一颔首：“婉儿在这儿还需要你们多照顾，我在这儿先谢谢您。”
“你是不是……”曹管家刚开口，婉儿的车就停在了母亲身边，探出头，她笑了笑。
“妈妈，上车吧。”
索娅望了曹管家一眼，然后打开车门坐进了副座，车子慢慢开动，索娅转过头看曹管家，目光复杂，夜色中，她的眼镜片上有波光在闪，犹如黑曜石折射出的水晶光亮。
曹管家目送着车子远去，轻轻地摇了摇头，身形蓦然显得沉重，转身时发现曹妈妈站在自己身后。
“你发觉出来了？”曹妈妈问他。
曹管家紧张地抻长脖子望望大楼房，朝妻子挤挤眼，低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太太的眼睛毒着呢，”曹妈妈望望已关上的院门，轻叹了口气，“这索娅刚走，她就回房躺到床上去了，任我怎么问她都不开口。”
曹管家心里一紧：“那没事吧？”
“不会有事的，只是……这事儿如果让夫人知道，恐怕婉儿在陈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发现没有啊，这索娅的脸好像在哪里整过，可她没想到，自己脖子后面的那一颗黑痣我却记得很清楚。”
“别说了，别说了，我想她这样子做，可能也是为了女儿，假如老太太早知道乔婉儿是她的女儿，那肯定不会同意她进陈家的。”曹管家把妻子拉到一旁悄声说，“瞒住吧，她都改名了，我们就当是索娅。”
“不一定啊，今天我是看出来了，如果老太太肯定了她是苏环，说明她心里有这个孩子的，要知道她今天送的礼贵着那。”
“别当她是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可她肯定是苏环啊，瞧瞧婉儿的脸……”
“我知道，可苏环不是自己没说吧。”曹管家仰起脸，看看天上稀疏的几颗星星，紧皱的眉宇微微舒展，“也算老天有眼，他们苏家没有断后，她还好好活着。”
“是啊，知道她还活着多好，可怜她了……”曹妈妈眼一红，声音就哽咽起来，“当年她才多大啊，不知吃了多少苦。”
曹管家拍拍妻子的肩：“行了，别让夫人发现出异样来。”
“你们在说什么？”曹管家的话音刚落，邢素素突然从一旁闪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