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暑假刚刚过去不久，秋天的脚步就遍布了整个北半球。
“俊楠，今天天气真好，我想带你去看看大海，老潘开车。”婉儿手里拿着一件风衣，俯身看着床上的丈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起来了，别贪睡好不好？”
“婉儿，”陈俊楠睁开眼，唇角牵强地扯出一抹笑意，“你去吧，我想呆在家里。”
“不行，你得起来，你睡了太久了，瞧瞧，现在都快十点了呢。”婉儿坐到床沿，放下风衣，伸手就去抱陈俊楠。
陈俊楠没有像往日一样配合着她支起上身，他抓住婉儿的手臂，轻轻地摇着头：“真的不想去，过两天，等孩子们都在家时，我们去。”
“俊楠，那起来晒太阳，我听你的。”
半个小时之后，婉儿终于把陈俊楠穿上衣服，抱到了轮椅上，给他扣衬衣纽扣时，婉儿发现他脸色苍白，双眼无神，手滞了滞，心禁不住有了些许的慌乱与恐惧。
“俊楠，我们去医院吧。”
陈俊楠忍过脑袋里如冲击波似地一记疼痛，舒开眉目，浅浅一笑：“不，我很好，”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婉儿，今天能不能帮我去买两样东西？”
“你说。”
“帮我去买七种颜色的手揉纸。”
“拿来做什么？”
“折花。”
“俊楠……”婉儿鼻子直酸，音调变了，“好好休息，别折花了，你会太累。”
“不，最近我太闲，公司的事，家里的事不只是你在做，还有美琳在做，我太清闲了。”
“你可以看书，看电视，跟亮亮玩。”
“婉儿，听我的话，今天去帮我买，还有，帮我买只老鹰风筝，院子里风大，我想有空带亮亮放风筝。”
“好吧。”婉儿替他理好衣服，推着轮椅出了门。
陈美琳抱着亮亮站在门口，看到他们的那一刻，她扯了扯唇，似笑非笑，显然，她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放下亮亮，她接过了轮椅，对婉儿说：“交给我吧，我会照顾好哥哥。”
婉儿点点头，到沙发上拿起手袋，走到玄关处时，忽而听到“哇”的一声，急速地转头，看见陈俊楠趴在轮椅扶手上，地上一片呕吐物。
他把早餐全吐出来了。
“俊楠！”婉儿手中的袋子落了地，她跑回去，双手捧起了丈夫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盯着他眼底的一片晶莹，心撕裂般地疼痛着，她哽咽，“我不去了，我要带你去医院。”
“婉儿！”陈俊楠想拒绝。
婉儿却一把推开陈美琳，毅然地推着轮椅走向屋外，痛苦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叫喊道：“老潘，开车，去医院！”
几个小时之后，肖明杰与安雯站在了陈俊楠别墅前。
院门关着，摁了一会儿铃后，一个黑人女佣走过来，她操着一口流利的美国英语问：“你们找谁？”
“陈俊楠先生。”肖明杰回答。
黑人女佣打量了他们一眼，然后面色凝重地说：“先生去医院了，主人们都去了。”
“在哪家医院？”肖明杰心里一紧。
黑人女佣摇摇头，表示她不知道，安雯急忙掏出手机递给肖明杰：“哥，你打个电话给陈美琳吧。”
“她在美国的手机号我不清楚，上次她用座机联系我的。”
安雯一脸焦急：“那怎么办？”
“走，去洛杉矶各大有名的医院找一找，找不到，我相信陈美琳也会马上与我们联系的。”
俩人刚坐上计程车，陈美琳的电话就到了。
“明杰，是你吗？”她急切地问。
“是我。”
“我哥住院，现在还在昏迷中，我已帮你们订好了酒店，你们先去那儿休息，婉儿还不知道你们到来，所以，你们在酒店等我消息。”
“美琳，你哥到底是怎么了？”
“他……他得了脑瘤后不肯开刀，现在已恶化。”
肖明杰的脑袋“嗡”的一声，两眼发直，手上的手机慢慢滑落，安雯急忙拾起，放到耳边时，那厢只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三天之后，陈俊楠已清醒，睁开眼睛看到妻子红肿的双眼，以及坚定又深情的神色，他微微一笑：“婉儿，我没事了。”
“俊楠，如果你还爱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婉儿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
陈俊楠轻闭了一下眼，缓缓睁开时，黑眸已浓缩了过于复杂的神色，他抽出手掌，抚着婉儿的脸，虚弱地问：“你想让我坚持下去是不是？”
“恩。”
“婉儿，我一直在坚持，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或许我十年前就走了，现在，我没有任何遗憾了，只有你让我放心不下。”
“既然放心不下我，那就活下去，陪我到老！”婉儿努力克制住不掉泪，语气带了命令似地。
“婉儿……”
“听着，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你不会走路，我的双腿就是你的，你如果想不起我，我就是你的相册，我会一页一页地翻着，跟你诉说我们曾经的美好，俊楠，我会陪着你，也请你陪着我。”
陈俊楠感动万分，声音如鲠在喉：“婉儿，谢谢，我很开心，我答应你，答应你！”
坚持一天是一天，这样的女人，他陪伴她的日子太少，他爱得太晚，他也不舍得，他也想多看她一眼，多陪她一分钟，一秒钟。
双眼慢慢濡湿，他捧着她的脸往身前移，婉儿的脸凑过去，他吻上了她的脸，眼角湿意渐浓，声音更粗哑了：“有你真好！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最荣幸的事，不管上苍还能让我留在你身边多久，我会努力！”
听到他这句话，婉儿再也忍受不住，她伏在他的胸前，把眼眶里喷出的泪水渗进了棉絮中。
肖明杰来到美国第五天，他才见到了陈俊楠。
高级的贵宾病房，窗明寂静，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一色的纯白把他床柜上的一束红玫瑰映衬得更加红艳，陈俊楠躺在病床上，脸颊消瘦，面色惨白，一只手正输着液。
陈美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他马上睁开了眼睛，微仰起头看向慢慢走过来的肖明杰。
“你好！”他微笑，朝肖明杰伸出了手。
肖明杰握住他那只已干瘦的修长手指，心潮翻腾，面色凝重地颔首，回礼：“你好！”
陈美琳把一张椅子移到病床前，肖明杰坐下，陈俊楠朝妹妹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关上门。
婉儿今天去公司了，同时她答应陈俊楠去买手揉纸和风筝，陈俊楠说明天就要出院，她没有拗过他，所以决定把美国公司的事务处理好后，以后天天在家里陪着陈俊楠。
昨天索娅来了电话，说她两天后与萧子璃一起过来看望他们，婉儿没有把陈俊楠真实的病情告诉她，只是对他们的到来表示了开心与激动。
也许母亲这次过来是见他最后一面了。
婉儿的心情很沉重，她买完手揉纸，抱在怀里呆呆地坐在街道公园旁的一条休息凳上，她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来来往往的人有说有笑，她充耳不闻，仿佛处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婉儿，婉儿！”不知何时，几声中文的叫唤惊醒了她，她抬起头，恍惚得象在睡梦里，茫然地扫视着四周。
终于看到一位东方美女立在了她的面前，虽然她的头发长了，而且做成了棕色的卷头，可眉眼弯弯，笑容可掬，婉儿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安雯姐！”她猛地站了起来，手上的一卷纸落地，扑过去，像见到久违的亲人，她紧紧地搂住了安雯，声音哽咽几乎大哭，“安雯姐，十年了，你为什么都没来看我？”
安雯拍着她的背，悲喜交加：“哪不想来看你啊？我一直想，可是，我不敢啊，我怕你见到我就像现在一样会哭。”
婉儿连忙松了她，手抹干了脸上的泪，捡起地上的纸张，拉着她坐到了凳子上。
“今天到的吗？”婉儿高兴地问。
安雯一摊手，笑笑：“像今天到的样子？”
婉儿审视着她，眼里闪出疑惑的光芒，早听说她已辞掉了琉璃设计院的工作，跟着肖明杰去了法国，帮他打理起了公司，眼下，她穿着休闲，手上只拎着一只名贵的手提袋，怎么看也是来逛街的。
“安雯姐，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安雯拍拍婉儿的肩膀，低笑，带着揶揄的口吻，“跟一个美男来的，那男人甩了我，大概去约会心中美女了吧，所以，我就一个人来逛街了。”
婉儿涩然一笑，垂眸看着手中的彩纸，低声道：“他还好吗？”
“他是谁？”安雯故意问她。
婉儿叹息一声，苦笑：“安雯姐，你知道我问的是杨帆哥哥，他跟你来了，为什么你们就不联系我？怎么说，我们还是朋友。”
“想见你的，只是，”安雯收敛了戏谑的笑容，“只是我们知道你心情不佳……陈俊楠的病情，我们已通过陈美琳知道了，我刚才是想逗你笑的，想让你开心点，说真的，婉儿，安雯姐很同情你。”
“安雯姐，你别说这些，我不觉得自己可怜，相反，我跟我丈夫在美国十年，我的内心世界很安详，很幸福，因为这十年，他的心里只有我，他疼我，关心我，常常半夜醒来，努力翻转身子也要替我盖好被子，常坐在轮椅上给我梳头，帮我修指甲，帮我描眉，有时我累了，他会摇着轮椅给我倒水，给我揉背，我干活的时候，他安静地看着我，脸上带着笑容，那时真的温馨……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暖，我在这些日子里都感受到了。”说到这些，婉儿的双眸亮晶晶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她说话的时候已沉浸在那些让她开心的情景里。
安雯听了有些激动，忍不住好奇地问：“婉儿，你对他有没有过怜悯？”
“没有，他是我的丈夫，我珍惜，我心疼，我爱，而不是同情怜悯。”
“婉儿，陈俊楠已知足了。”
“我现在就想他多陪我走一些日子。”
“会的，他会坚强地活着。”安雯双手挽住了她的肩膀。
酒店套房内，肖明杰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洛杉矶的繁华景色，心情沉重无比，他从袋子里摸出了一支烟，点燃后衔在了嘴里。
“肖总，我曾经想为婉儿建一座玫瑰园大酒店，地址就选在你明苑酒店对面，珍珠塔附近，肖总，我恐怕实现不了这个承诺了，我想请你帮我实现行吗？”
“肖总，我想把婉儿拜托你照顾，你别说我自私，我很清楚，这世上，只有你从头至尾是真正爱惜她的男人！我相信，她跟了你，她会幸福快乐！”
“肖总，婉儿的为人你很清楚，我怕自己走了后，她不会答应跟你走，所以，你一定要坚持等下去，一定要坚持！”
“肖总，以前我对不起你，我走了，在天有灵，我会保佑你们！”
白色的烟雾很快弥散在他的脸上，浓郁的双眸似乎让烟刺激得爬出了一条条红丝，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皱了眉，拔下嘴角的烟支，转身从柜子上拿起手机冲出了门。
安雯跟着婉儿去了医院，她看望了陈俊楠，跟他温和地说了一些话，陈俊楠的精神似乎很好，人虽然消瘦了不少，可他笑起来依然帅气，年青。
“安小姐，你还恨不恨我？”他笑问。
安雯挑眉，用玩笑的口吻说：“当然恨啊，那时候真恨不得捶你几拳头，不过，看在你老婆的颜面上，我下不了手，哈哈……”
“我肚量真小，当时只是怕你表哥抢了我老婆。”
“理解了，爱一个女人，哪个男人不自私啊，”安雯把婉儿拉到身边，点点她，对陈俊楠说，“她是个好女人，哪个男人娶了她都是福！”
陈俊楠由衷地露出了赞同的笑容，眼神带着祈盼，说：“安小姐，请以后帮我多关心关心她。”
安雯假装不懂他的弦外之意：“这老婆还得你自己关心，你给我快点好起来。”
“我会好起来，我舍不得她孤单寂寞，让她幸福快乐是我的心愿，她还年青，她要好好地活着，快乐地活着。”陈俊楠说这话时，眼睛却看着安雯。
他相信，安雯已听懂了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