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地回到家,查依凡把自己扔进沙发。身体往下陷的那一刻,她觉得那么疲惫。那一场狂奔,那样的痛哭,还有那一段真心投入却再不会有结局的爱情,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余光撇到茶几上放着的红色请柬,她的初恋男友下周末就要结婚了。
他们在一起六年,一个学校毕业,又在一个单位,所有人都看好他们的未来,可她却总是忐忑和矛盾。
不是没有感情,毕竟是初恋,那些纯美的回忆对每个女人来说都是珍贵的。可是当时他们在一起,多少也是受了学校里那些暧昧的空气的影响,大家都在找对象,都想谈恋爱,都想找个人,陪自己度过最后的纯净的校园时光,或者也可以说,陪自己打发四年的寂寞。在学校里什么都不觉得,仅凭着一股年轻的热情就可以相处得很好,不用担心未来,成长似乎很遥远。可是一踏入社会,一切就不一样了。她在意识到自己会慢慢变老,会面临婚姻,会彻底脱离父母的羽翼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害怕的。工作可以慢慢适应,无非是从学生工作扩展到社会工作,加上大学时候的打工经验,多少还是有些基础。可是从恋爱到婚姻,一想到这个陌生的领域她就慌乱了。而且,如果对象是艾磊,她总觉得少了什么。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她对艾磊的爱比不上艾磊对她的情。他们之间,本就是艾磊先陷下去的。而她,只是从有好感,到接受,到喜欢,到依赖。她对他,依恋多过了爱。所以,想到如果一直顺其自然地走下去,走进他们的婚姻,她会不安。
一方面想要追求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她希望,那个“他”牵着她步入礼堂的时候,她更多的是幸福,而不是对未知的恐惧。另一方面,她又不想辜负艾磊对她的好。这些年艾磊给她的温暖,她一直铭记。所以,她在矛盾和不安中苦苦挣扎。她很没有安全感,很缺乏爱。一直以来,都是艾磊对她的宠爱呵护温暖着她彷徨的心。可是日渐平淡的感情,忙于适应社会适应工作的艾磊,逐渐被冷落的她,终于还是爆发了。
三年前,她对他说:“艾磊,我想去找那个让我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选择转身离开,她纠结,却也解脱了。
艾磊沉默了很久以后只是说了一句,“我放你去飞。”
就这样,他们结束了六年的感情。起初的一段时间,她还是对他有依赖,特别是难过的时候,她依然会把他当做垃圾桶,随时倒苦水。她知道这样,自己永远飞不起来。可是,她害怕孤单。似乎必须有这样一个随叫随到的人,她才有勇气继续前行。她以为艾磊会一直陪着他,直到她遇见下一个男人。
只是这一次,先离开的人却不是她。当艾磊一脸幸福地向她介绍新女友的时候,心里的刺痛终于让她意识到,她失恋了。六年的感情,六年的陪伴,六年的习惯,虽然爱情早没了最初的样子,可是谁说平淡就是不爱呢?她承认她后悔了,那个在他怀里言笑晏晏,享受着他无尽的呵护和宠爱的人,本应该是她。可是,也是她,把他推开了自己身边。她微笑着祝福他们,倔强地不肯露出一点破绽,可是回到家,她狠狠地哭了一个晚上,祭奠她的初恋。
那个晚上她终于看清,电视小说里面那些爱到要死要活的故事离自己那么遥远,那个曾经那么爱她的男人,那么快就可以宠爱另一个女人——比自己快。她知道这样想很自私,也许是因为对他的所有权被彻底剥夺,又或者是后悔放弃这段感情,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寂寞,她无法释然。
再没有人能在受伤的时候给自己安慰,寻找爱情的路上再没有回头的退路。继续前行,她或许能在转角后遇见点燃她生命的男人,但也可能,路的尽头,便是悬崖。
那个时候她对自己说:查依凡,你一定要幸福,才不枉那些逝去的青春,那么纯美的初恋,和当初毅然地离开。
是的,如果离开后过得不幸福,还不如当初选择将就,那么离开只会变成笑话。
可是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外界的压力越来越大,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如果不分手,现在她也不用被催着相亲,平平淡淡多好,她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非要追求什么狗屁的爱情。如今的她再不是那个憧憬蓝天向往飞翔的女孩,她甚至是自卑的,只是想要一段平凡的感情,和还算过得去的婚姻。
所以当萧阳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沦陷了。她甚至觉得,这个男人拥有艾磊没有的成熟和稳重,是那样的包容稳住了她漂浮的心,她以为她终于可以不辜负当年的叛离。
想起收到请柬的时候,她跟艾磊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带男朋友去参加婚礼的情景,嘴角又泛起一阵苦笑:“老天啊,这算是对我不知足的惩罚吗?要我再一次孤单地面对他的幸福,还是在经历这样的事情以后?”
轻轻揉着太阳穴,查依凡决定暂时放下这些影响她理智的事情。反正想再多,她和萧阳已经不会有未来,艾磊的婚礼也是照常举行,老天不会因为她的无助,就让时光逆转让一切重来,也没有后悔药能减轻她的痛苦,那不如先放下,解决其他的问题,比如,孩子。
这个孩子是肯定不能留了,一个女人未婚生子,孩子还不会有父亲,别说社会舆论不支持,工作也可能受到影响,就她父母那关就过不去。养个孩子有多不容易,看单位里那些已经当爹当妈的就知道了,钱啊、时间啊、精力啊,哪样都不是她一个人负担的了的。更何况,她怎么可能带着萧阳的孩子,让自己面临可能嫁不出去的风险。在同一个问题上,她不允许自己犯第二次错。这个男人,不值得。
当然,她并不打算跟父母说这件事。老人家辛苦一辈子都是为了她。她已经长大了,他们只需要在家享清福就好。这件事,说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让他们担心。不过,打胎毕竟不是小事,听人说流产就是坐小月子,养的不好会落下病根。她一个人在外地工作,好朋友都是年轻人,不懂这些事。她又不能到处问人。哎,一堆的麻烦,又要自己一个人面对了。
一个人坐在妇产科的等候室,看着周围精心呵护着妻子的男人们,查依凡心里一阵一阵得疼。她不能凭着怀孕,向孩子的父亲撒娇耍赖。流了孩子,那个男人也不会对她嘘寒问暖。她甚至,没有资格去想那个男人。在这样一片温馨里,她的孤单显得愈加苦涩。
手机铃声忽然想起,可爱的来电头像稍稍冲淡了她的落寞:“孟晓彤,你终于舍得回来啦。”
孟晓彤是一家时尚杂志的主编,也是查依凡唯一的闺蜜,五年前两人在一个业余舞蹈班认识。一开始两人都还保留一定的矜持,只是随便聊聊。后来慢慢地从工作到生活,从小说到旅游,天南海北的就停不下来了,两个腐女的本质也彻底暴露。用一句流行的话说就是:“我的心是个集体宿舍,里面住着宅女,妖精,书虫,泼妇,淑女,大妈,loli,熟女,天使,恶魔,土鳖……他们轮流当着宿舍管理员。”而孟晓彤和查依凡,当“宿舍管理员”的那一面同步的频率相当高,即使不同步也可以瞬间调频,加上都是陌生人面前精明能干,熟人面前单纯直率的性格,成为闺蜜几乎是必然的结果。不久前,孟晓彤终于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决定”,光荣地脱离了单身的队伍。现在是刚刚从马尔代夫蜜月旅行归来。
“矮油不要这么说嘛,奴家可是想死你了呢~”那发嗲的声音让人绝对无法与知名时尚杂志的主编联系起来。
“好好说话!”
“查依凡,人家下飞机第一个电话就献给你了,好歹配合人家一下嘛。你在哪呢,晚上一起吃饭,给我接风吧。”半是调侃半是命令,这是她们之间最常规的交流方式。
“我在人民医院。”本来还想多说几句,正好轮到她的号,“到我了,晚点再跟你说啊,拜拜。”匆匆收了线。
“喂,哎!这人,着什么急啊。”孟晓彤对着电话里的“嘟嘟”声埋怨。正好她老公莫振南取了行李过来,她便挽过他的臂弯,出了机场。
只是脑子里隐约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说不出为什么。“依凡说她在医院,这孩子平时身体挺好的呀,去医院干什么?而且,她的声音,怎么会有一种,像是落寞的味道?”这些年的相处,她和查依凡之间多少有些默契,心里隐隐的担忧越来越强烈,孟晓彤决定,还是直接去医院看看。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她让莫振南先把行李带回家,自己就往医院里跑。边跑边拨着查依凡的号码,想问她在哪儿。可是跑着跑着,步子就慢了下来。对面飘过来那个,像是没了魂的人,是她认识的充满生机活力的查依凡么?她忽然就慌了。猛地跑向查依凡,却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慢慢挨近她,伸出的手却像怕碰碎了珍贵的瓷器一般,不敢放在她身上。
“依凡,依凡你怎么了,我是晓彤啊——”孟晓彤放轻了声音,生怕惊扰了眼前这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子,可是颤抖的声音怎么也掩盖不住她的担心和害怕。很久以后,她们聊起往事,孟晓彤说:“那个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从今以后,依凡再也不是原来的依凡了。”
听到声响的女人缓缓转过头,视线一片模糊。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谁在叫她么?过了很久,久到孟晓彤眼里已积聚了一汪泪水,她的视线终于慢慢有了焦距。晓彤,是晓彤呢,她还有晓彤,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人跟她一起分担这份害怕。她猛然扑进晓彤的怀抱,仿佛这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抓不住,她就活不了。可是无论她怎样用力地抱紧晓彤,却依然无法控制地不停地颤抖,脑海里怎么都挥不去医生刚才对她说的话,眼泪就这样绝了堤一般地倾泻而下。孟晓彤任由她抱着,即使是勒得她喘不过气,她也只是拍着依凡的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只是下一刻,查依凡慌乱的话,让她也在刹那间跌入了冰窖。
查依凡说:“晓彤,晓彤怎么办?医生说我不能打掉这个孩子,打掉了我就不能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