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铮提着保温瓶走进病房,却被倚在门口拐角的冯宇翔吓了一跳。
“老大,你怎么站这里啊,干嘛不进去?”
病房里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两个人,同时被门口传来的声音惊醒。宇翔不是出去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都听到了么?
刚才冯宇翔低着头,光线昏暗,李铮也没太注意。待他抬起头,李铮竟觉得自己快要被那沉痛的、慌乱的、茫然的眼神,卷进汹涌的洪流,无法呼吸。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老大。
“老大,发生什么事了,你,你怎么了?”
原来还是听到了啊。这么多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事,终于还是知道了。冯菁菁觉得,脑子里崩的最紧的弦忽然松了,压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泄了,再也提不起一点劲来。
“很久没说那么多话了,有点累了。不服老不行啊。”
“阿姨,我扶您躺下吧,您休息会。”这个时候,宇翔心里肯定很乱,还是冷静下来再说吧。
一直到回家,冯宇翔都没再说一句话。因为担心依凡,只打了电话让李铮送红枣粥过来,就回了病房。他怎么都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事实。恨了三十年,却发现那个人也只是个可怜人;一直敬重的外祖父,却做了这样残忍的事;从小就觉得是受害者,想要好好保护的母亲,竟然间接导致了自己满是阴影的童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三十年的执著,在真相面前显得荒谬而可笑。
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各种酒瓶倒了一地,烟头已经在柔软的地毯上烧出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洞。一个下午,除了喝酒,抽烟,就没有其他的动作,连坐的地方都没挪过。想要弄明白一些事,可是脑子里尽是一团糊,黏着零乱的毛线,找不到头。
依凡开门进来的时候,差点没被烟酒味呛死。他在里面颓废,她在外面担心,忐忑了五个小时才想起来,他们卧室之间还有一扇暗门可以通过。为防意外,这个门一般不会上锁。果然,一进来就能感受到烟雾缭绕。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本就昏暗的光线透过层层窗帘的缝隙,显得更加脆弱。依凡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看见靠着床沿,坐在地上的冯宇翔。
这样的身世,无论是谁都难以接受吧。于薇以前说过,他因为家庭的关系,对婚姻比较排斥。应该是曾经因为父母的关系受到伤害,才会变成这样。看他的样子,似乎也是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心里该是多难受呢。
故作嫌弃地捏着鼻子,踮着脚跳到床边,夸张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拣起一团乱的被子,勉强找了个位置坐下。屁股只挨到一点边,不舒服,往后挪挪。地上有烟头,好脏,往右边挪挪。咦,右边的床上沾了酒渍,不好放手,再往左边挪挪。折腾来折腾去,终于引起了地上人的注意。
“你进来干什么?”喝了太多酒,嗓子有点暗哑,声音显得更加阴鹜。
“啊?噢,那个,粥很好喝。”语气里多了一点撒娇的发嗲。要哄一个身世凄惨心情悲伤脾气不好的大男人,是那么容易的吗!
作用呢?当然是有一点的。呆愣的人终于有点别的反应了不是。
“这里空气不好,你出去吧。”语气明显温柔不少。
“我也想出去啊。可是我好饿,你不出去就不能开饭,我只好进来找你啦。”
“谁说我不出去就不开饭的,饿了就让厨房给你做吃的。饿着自己也别饿着孩子。”皱皱眉,厨房这些人怎么回事。
“他们也没有办法啊,是少夫人说的,他们不敢不听。”
少夫人?这庄园里从来没有这样的称呼。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依凡指的是自己。少夫人,呵呵,少夫人。越想越有意思,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别扭的称谓,还是她对这个家,对自己身份的认可。她是少夫人,他就是少爷。这个丫头,电视剧看多了吧。那一刻,那些让他心烦意乱的事,似乎沉淀了。
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依凡能够感受到,边上的人在慢慢放下心防。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当然不是真的为了吃饭才进来的。
“你恨他。”不再撒娇,更像是循循善诱。
呼吸一窒,“谁?”
“以前是你的父亲,现在,你父亲,母亲,或者外公,你自己清楚。”
许久的沉默,久到依凡以为自己计划失败,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开口了。
“以前我是很确定。
母亲总是很忙,忙到我要见她一面都很难。我三岁那年,母亲的生日,我想给她一个惊喜,就躲在她卧室的衣柜里等她回来。不敢睡着,就一直用头撞衣柜。听到她回来的声音,我紧张得快要流眼泪。那时候,我已经有几个月没见到妈妈了。
可是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照片,细细地看着,抚摸着。我本来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想等她看完了就出去。可是她一直看,一直看,先是微笑,慢慢的,竟然哭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很害怕,害怕到忘了要出去。我跟着她一起哭,直到哭累了睡着。
后来很多个晚上,我都偷偷地躲着,从想看妈妈,到想知道她为什么哭。
本来这一直是我心里的秘密。可是上了幼儿园,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来接,我却只有家里的阿姨。小朋友们嘲笑我,说我没有爸爸妈妈。我说不过他们,只能哭,我说我有妈妈。可是他们说,我妈妈不爱我,我爸爸不要我,我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
我哭着跑回家,妈妈没回来,外公在家,我问他,爸爸在哪里,妈妈为什么不爱我。他说妈妈没有不爱我,可是却回答不出爸爸在哪里。我跑到妈妈房间,拿出枕头下的照片,问他为什么妈妈每天要看着照片里的人哭。外公的脸忽然就变得很难看。他不再理我,我还在哭闹,他竟然打了我一巴掌。那是外公第一次对我发火,也是唯一一次打我。那年,我三岁。
那天外公很晚都没有回家,他以为我睡了,可是我很清醒。小孩子的直觉有时候很准,我就是觉得那天晚上会发生什么。
果然,妈妈回来的时候,我听到他们为了那张照片起了争执。而且越来越厉害。我听不清楚妈妈的声音,可是外公说的话我听到了。
他说,‘这个男人在你怀着孩子的时候丢下你们母子,从来没有尽过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为了他,你和宇翔差点都死了,还不够吗?他不要你们了,你什么时候能清醒?’
原来我是有爸爸的,只不过,爸爸不要我了,不要妈妈了。
那天晚上以后,母亲和外公之间就变得很奇怪,很少见面,见面也不怎么说话,偶尔说一两句,也是很客气很疏离。我知道外公不想这样,他看着母亲的样子总是欲言又止。可是母亲却总不看他,刻意地回避。直到外公去世,我都没看到他们好好说过话。
我也不敢再问关于爸爸的问题。从幼儿园到小学毕业,我都被同学嘲笑,爸爸不要,妈妈不爱。我不能反驳什么。爸爸确实不要我。我说我有妈妈,可是不论我在学校取得多好的成绩,妈妈从来都没有来过。说妈妈是爱我的,我自己都不信。
小学毕业的时候,母亲就送我出国了。很少电话,很少关心。我一直就是一个人。我总是想,如果不是那个男人伤害了母亲,我一定会有个温暖的家,母亲一定不会不疼我,母亲和外公也不会闹得那么僵。既然不能负责任,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有我?
‘我的父亲不要我,我只能跟着母亲姓’,这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一句话。我恨他,恨透了他。
可是突然间告诉我,我所认定的事实全都是错的。我不能恨他,好像也不应该恨外公和母亲。那到底错的是谁?是我吗?”
痛苦的抱住头,拉扯着头发,这些年的恨、怨、不甘、无奈,夹杂着此刻的迷茫,一起砸下来,打得他措手不及。想要找到排泄的出口,却找不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