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依凡没有让宇翔安排的司机来接她,她说她晚上有聚会。事实上,依凡是跟刘浩波一起在“转交过后”吃了饭,然后刘浩波打车送她回去的。依凡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浩波也没问,只是在依凡下车的时候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沟通很重要。”依凡会心一笑,转身进了别墅。
从早上那个电话开始,依凡就没开过手机,有什么事都是借的刘浩波的。她心里隐隐地憋着个坏主意,得让宇翔着急一下。
是的,她虽然难过,但是从心底里,她还是愿意相信宇翔的。她希望,并且也认为,这很可能是个误会。那么宇翔肯定会急着找她,甚至晚上回来的时候会使了劲地跟她解释,变着法的哄她。然后她就撒撒娇,摆摆架子。这事搁以前她是绝对不会这么想的。可是几个月的相处,她是真的对这个男人动了情,也自认为看到了他的诚意。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她后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其实这整件事,怎么看都透着诡异。临时更改的归期,没有电话短信的晚上,早上接电话的女人,这些也就算了。他冯宇翔是谁,如果真的想找她,一天了,是她关个手机就找会不到的吗?照他之前的反应,直接放下工作跑回来那都不稀奇。就算工作实在忙,让李铮回来,或者让留给依凡的专职司机传个话,那也是很容易的。
可是,都没有。
还不只是这样。周五晚上,以及后来的一个星期,宇翔都没有来过一个电话,一条短信,更别说视频聊天。
第一天,依凡开了机,发现没有短信和未接来电,很是失望,继而更加生气。
第二天,开机后,短信是有的,不过是天气预报和手机报;未接来电是刘浩波打的,问她身体情况。她默默地流了会眼泪,失眠了。
第三天,依凡有点慌了,她开始担心是不是宇翔出了什么事,周末也不回家。想打电话问问,最终还是忍住了。不过她搜索了新闻,没说TMS集团最近有什么大变动。手机不关机了。
第四天,电视上报道宇翔和迪拜政府签订合约的新闻,她也不清楚这个视频在此刻的时效性,或者说,不愿意相信这是这几天的事。如果合约真的如电视上所说是昨天签订的,那宇翔就没事,没事为什么不联系?不过另一种可能也跳上心头,并且越来越强烈。她摇着头,把那些糟糕的念头强压下去。
第五天,她已经没法专注工作了,领导交代的事情她办的一塌糊涂,吃饭的时候把醋当成汤往嘴里送,幸好刘浩波阻止了她。晚上,刘浩波不放心她,送她回别墅,看着她吃了饭。然后在刘浩波的鼓励下,她终于拨通了电话——不是给宇翔的,而是打给李铮,至于为什么,也许,她还是有些生气和矜持的。不过李铮一直支支吾吾,说老大最近很忙,今天飞这里明天飞那里什么的。依凡知道他撒谎了,不管多忙,都不是不联系的理由,而且,李铮的话明显前言不搭后语。这会儿她倒冷静了。
“你也别编了,我只问一句,他有没有出事?生病之类的。”
“没有。”这次回答得倒很干脆。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她若无其事地送走了刘浩波,她的解释是宇翔很忙,刘浩波知道不是那么简单,却也没揭穿,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让人安心的一眼。
然后,空荡荡的别墅,依凡的心也越来越空。这些天,她一直刻意忽略最开始的那个电话,和那个接电话的女人。可是现在,她有很强烈的预感,这件事,跟这个女人有关。
她其实是有些无措的。她不知道是这个女人太有本事,影响了她和宇翔的感情,还是宇翔对她,根本就是一时新鲜,玩过了,就腻了。
她对着镜子,露出了疏离而客套的微笑。周边原本融化了的坚冰,开始一点一点地重新筑起。冰融化的过程是缓慢的,但也是平和的。可是冰结成的过程,却能听到有些东西断裂的声音。人总是有惰性的,依赖一个人很容易,可是一旦依赖成了习惯,再要变回独立,那过程就极其痛苦了,好比破茧成蝶,凤凰涅槃,等等。
再上班的时候,那个精明干练的依凡又回来了。挺着大肚子,不但没有母性的柔和,还多了一种尖锐,一个母亲想尽一切办法护着孩子的尖锐。没人再能给她依靠,她就要变得很强。现在她只剩这个孩子了,这种变强的意识是从未有过的强烈,不只是为自己,还为了孩子。
反正也没比原来差到哪里,就当签了契约以后的事都没发生过,什么花前月下,恩爱缠绵,都是一场梦,梦醒了,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她正常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因为前两天的失常,担心影响了孩子,还特地让夏尔医生给她瞧了瞧。
不过她准备安心地自己过日子了,老天爷可没批准。
周五晚上,失踪了一个礼拜的宇翔回来了。
不但他回来了,跟着回来的还有一个小男孩。
依凡可以对天发誓,她真的不是出去迎接他的。她就是刚好有点口渴,想到楼下倒杯水。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门开了。这个声音,她曾经相当熟悉,并且是渴盼着的。可是一个礼拜过去,竟有点陌生了。她愣愣地站在二楼楼梯口,看着楼下的门开了,看到那个以为会消失在她生命里的男人进来了,进来以后,又转身到门开拉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进来。他给小男孩换鞋,小男孩似乎对这个漂亮的房子很好奇,东张西望的,他就揉揉小孩的头,还对他笑了。
是的,依凡看不见他的脸,可她就是知道,他刚才笑了。有些东西,原来竟已经熟悉到这种程度。
可是,让她一脸错愕甚至觉得有些窒息的,不是这些。而是小男孩的脸,像极了冯宇翔的脸。这爷孙三个,还真是一个种,能像成这样。可是为什么要那么像啊,不然她还能再骗自己一会儿,这只是宇翔朋友的孩子,或者别的什么,而不是如此刻这般绝望的肯定,这是宇翔的骨肉。
她觉得脑子里一团乱,想弄明白一些事,比如孩子的母亲是谁,比如宇翔为什么以前没提过这个孩子,比如,她现在算什么。可是,怎么耳边总是“嗡嗡嗡”的响,是谁在吵?能不能安静一点?
没人回答她,声音依然在。
然后,小男孩看见了楼梯上的她。那眼里的好奇,一瞬间转成了紧张和恐惧。他只看了依凡一眼,就低下头,怯怯地拿眼睛往上面瞄一眼,再瞄一眼。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对着严厉的母亲,而且是可怕的继母,那紧紧抿着的嘴角泄露了他的害怕。
宇翔注意到孩子的变化,转头往楼上看去。他知道,孩子应该是看到了依凡。也知道,这些日子他避着依凡,她心里肯定会难受。一周前,他酒醒的时候,若水就说过,依凡来了电话。后来李铮也接到了她的电话。他知道,她一定急了,也一定生气了。可是,即使思念不断吞噬着他的意志,即使一次次差点拨出了电话,却总是在最后一刻放下。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想到她可能露出的失望,想到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心防可能又重新铸上,想到他们好不容易走近的距离可能会越来越远,他就没有勇气跟她说话。
他也企盼过,企盼这不是他的孩子,即使这孩子长得那么像他。可是他等了一个星期,亲子鉴定的结果没有改变这个事实。然后他就企盼着,依凡能够接受这个孩子,就像他接受她的孩子一样。可是此刻,他看到依凡脸上的表情,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就落下了,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落进了无底洞,一直往下沉,没有尽头。
依凡是什么表情呢?其实就她自己来说,是没有表情。她有些怔愣,有些茫然,也有些绝望和痛苦,但是就这一点时间,她还来不及表现那么多的情绪。只是她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很严肃,而宇翔现在又心虚着,所以就产生了依凡已经推开他的错觉。
他第一反应是想冲上去抱着她,请求她的原谅,请求她不要离开。可是脚刚想动,手上传来的小小的颤抖就提醒了他,还有孩子。他叹了口气,牵着孩子走上楼梯。他很想看着依凡的。两个星期没见,天知道他有多想她。可是好像顶着巨大的压力,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只能看着孩子,看着他一步步走在楼梯上。
而在依凡看来就不是这样了。她看到的,是一个父亲,小心翼翼地护着亲身儿子。而她这个怀着“野种”的老婆,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这一刻,她终于感觉到了心痛,这些天伪装的坚强,忽然就溃不成军了。她在想,这个楼梯为什么那么长,而他们走得那么慢,好像一直走不到头一样?为什么她要站在这里看着他们父子情深,而她连挪开脚的力气都没有?为什么只是一个星期,他们就能从热恋转变成冷战,他就能当她是空气一般视而不见?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们谁都没有回头看对方。只是宇翔说了一句,“我待会下来找你”,就领着儿子上了三楼。
当父子俩离开视线,依凡勉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泄了。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般,眼前只剩一片漆黑,身子一个趔趄,幸好抓住了楼梯扶手,才没滚下去。不过她实在走不动了,只能靠着扶手,慢慢地坐在楼梯上。她听到宇翔叫那个孩子“乐乐”,还听到宇翔告诉孩子哪里是他的房间,哪里是游戏室,听起来,他应该早就吩咐保姆把孩子的房间打扫好了。那个她以为会属于她的孩子的房间。
她想哭,或者说她应该哭的。可是她却笑了。好像脑海里想了很多事,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抓住。只是那么呆呆地坐着,傻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