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凡很欢乐，宇翔很郁闷。茶几上放着一本幼儿故事书，正翻到《小马过河》这一章。
“老婆，你确定真的要听这个故事？”第N次拿起故事书，又第N次放下后，宇翔问了第N遍同样的问题。
依凡躺在沙发上，两只脚伸在宇翔怀里暖着，嘴上还叼着个苹果。“是啊是啊是啊，你要问几遍啊！不就是讲个故事吗，很困难吗？你是不是不爱我了，都不愿意给我讲故事！”那慢条斯理又委屈辛酸的语气啊，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坐在对面的宇乐今天倒是很配合，没有和依凡唱对台戏。他想跟她呛的，真的，你看她对爸爸那态度。可是他没办法啊，谁让人自己也想听故事呢？
时间回到下午。他对着这本故事书，无奈地嘟着嘴。幼儿园的庆祝活动，他是有些期待的。他从小就懂事，但不代表他不需要童年。即使只是小孩子的追逐嬉戏，他也觉得那是有声有色的。他很想妈妈这不错，如果让他选择，他还是愿意回到以前，和妈妈一起过苦日子。可是在他不愿意面对的心底，现在的生活，确实是更生动更精彩。
他可以装做对什么都无所谓，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渴望融入周围。他小心翼翼地应对环境，那层淡然，何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
现在，他有机会和所有其他的孩子一样，站在舞台上，没有有色眼镜，没有歧视，只要努力就可以得到掌声，让他如何不心动？
老师说，他的声音很好听，很适合讲故事。所以就给他安排了一个讲故事的节目。可是对着故事书，他却发愁了。妈妈偶尔也会教他认字，可是妈妈实在太忙了，所以这样的偶尔真的很少。幼儿园也有教汉字，可是远不够他念完整个故事。妈妈不在，不能让她讲给他听。爸爸么，他总觉得有些畏惧。那个坏女人倒是可能会帮他，可是谁要求她啊！
他摸着故事书上依偎在一起的小马和马妈妈，那颗倔强的心终于也生出了一些委屈，如果妈妈在该多好，如果爸爸也能像宠坏女人那样疼爱妈妈该多好。
“哇，这么可爱的小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依凡一把抢过桌上的故事书。
“坏女人，快还给我！”反应过来的宇乐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她面前。讨厌的大肚子，总有一天要把这肚子弄没了！
“矮油不要这么小气嘛，这书是你们老师给的，可是是我让你上学的，所以，这书也有我的份。”
“你！”
“嗯——小马过河。马棚里，住着一匹老马和一匹小马——”
“念得这么难听还好意思继续。”宇乐见抢不过，马上换个战略——冷嘲热讽。
“也对哦，我自己念太累了，让你爸念给我听。”
于是，宇翔下班回来的时候，就收到了依凡格外热情的迎接吻，和一本故事书。
“马棚里，住着一匹老马和一匹小马……”
“慢点慢点，老公你念太快我听不清楚。”
“有……一……天……老……马……对……”
“停！感情，要有感情的讲，知道不？想象着下面一双双渴望的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你，你的声音如流水一般浇灌进每个人的心底，悠扬、温暖——”那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真是让宇翔又好气又好笑。宇乐也是抿紧了嘴唇，竭力控制才没破功笑出声来。
“老马对小马说，孩子啊……”
夜深人静，一盏灯，两个相偎的人。
“明明是想帮宇乐，为什么不直说呢？”
“耶，你知道啊？”
“刚才讲故事的时候，宇乐可听得比你专注多了。而且只要他有点皱眉，你就嚷嚷着听不懂，要重新讲。那种小孩子的故事，你怎么可能听不懂。”
收敛了之前的嬉皮笑脸，依凡往宇翔怀里钻了钻。
“如果我直接说帮他，他肯定不会接受，这也可以理解。他还是孩子，自然是要我迁就着他。宇乐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如果一直钻牛角尖，实在可惜。只要孩子好，用什么方法都无所谓。”
“可是这样，太委屈你了。”拥紧的怀抱，诉说着她的心疼。
“我委屈，那你呢？李局长固然有错，但李方明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他哪懂得那些嘲讽到底是什么意思，何必做得那么绝。做便做了，可是宇乐会明白吗？他看着你的时候明明是渴望的，却从来不敢主动跟你说话。你那么关心他，可是面子上，你却总是做得很冷。你的爱，不委屈吗？你说要做个严父，说你不知道怎么跟孩子相处。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疏远他？”
宇翔抚摸着依凡的手忽然顿住了。“依凡……”
“你怕我介意宇乐的身世，你的过去，所以故意的，对不对？”
“我……”
“你说要我把宇乐当成自己的孩子，可是你的介意，不是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他非我所生吗？宇翔，我嫁给你的时候，就知道你的过去，宇乐也不过是个意外。不愿意面对过去的，到底是我，还是你自己？”
宇翔轻轻放开怀中的人儿，静静地凝视着她坦然地目光。是呢，自己从小如此渴望父爱，现在儿子就在身边，这个父亲却好似没有一般。让依凡一个人承担这么多的压力，真是不应该啊。
再度拥紧怀抱。“谢谢你，依凡，谢谢……”谢谢你让我拥有了亲情，谢谢你填补了我三十年生命的空白，谢谢你愿意接受我的一切。语言是如此苍白，变不过“谢谢”两个字。而我对你的感激和爱惜，岂是这样的语言能表达的呢？
幼儿园庆祝活动那一天，宇乐觉得自己一直在梦里。爸爸和坏女人陪他一起出门，一起去了幼儿园，这在平时已经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了。坏女人他当然是无所谓，可是爸爸唉，工作很忙的，总是对他板着脸的爸爸，竟然亲自送他来上学！很好了，已经很好了。虽然爸爸不能看到自己讲故事的样子，可是至少，爸爸不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他只是忙，只是忙而已。
但是，爸爸下了车，还和坏女人一人一边牵着他的手，进了幼儿园。
“冯宇乐的妈妈来了。”
“冯宇乐的爸爸也来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冯宇乐的爸爸？”
“笨蛋！你看他和冯宇乐长得多像！”
“哇，他爸爸好帅啊！”
“那是，我一直觉得冯宇乐很帅！”
周围的叽叽喳喳完全进不了宇乐的耳朵，他只有一种极不真实的，飘在云端的感觉。虽然另一个牵着他的人不是妈妈，可是这样两只手都不落空，光明正大地站在众人面前的感觉，仿若是板凳上终于有了个踏实的靠背，再也不是没有依靠的了。
幼儿园要给小朋友们统一化妆，家长先在外面参观休息。临分开前，宇翔蹲在儿子面前，轻轻地揉着儿子柔软的头发。儿子紧张地看着他，可是谁说做爹的就不紧张呢？揉了半晌，其他小朋友都进去了，他却只挤出了两个字，“加油。”
宇乐愣了一会，化妆间又有小朋友催他，他木然地往里跑。可是跑了几步又停下了，回头对宇翔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那是自他懂事以后，便再也没有的笑脸。一时间，宇翔看得有些发愣，心里好像有一块极柔软的地方被人撞开了角，溢出阵阵温暖。
直到宇乐跑开好一会儿，宇翔还保持着之前蹲着的姿势。依凡轻轻搭上他的肩。
“很幸福，是不是？”
宇翔回过头，那双可以看进人心里去的眼睛，此刻竟然有些湿润。许久，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越来越大。父子俩如出一辙的脸，一样灿烂至极的笑容，明亮得恍惚了依凡的眼。
同样觉得恍惚的，还有躲在门口角落里的单若水。她几乎每天都会来幼儿园，偷偷看着宇乐的一切。那样噬骨的想念，明明孩子就在眼前，却不能上前拥抱的煎熬，在看到这两个笑容的时候，一切都值了。
两岁前，宇乐还会缠着她要吃好吃的。有时候她带回来肯德基算是改善伙食，宇乐就会露出那样的笑容。可是两岁以后，宇乐慢慢明白，一次改善伙食，妈妈就要一个月吃不饱饭，便再也没有赖过。当然，在他渐渐明白自己的身世，明白周围的嘲讽后，这样的笑容也没有再出现过。
而六年前的，她记忆中的宇翔，会对人礼貌地笑，会奸邪地笑，偶尔会温和地笑，却从不曾笑得这般温暖，如初夏的阳光。
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这是她最希望见到的改变，却也可能是穷她一生也无法做到的。
谢谢你，冯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