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正殿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书案后面的墙上一大副汉南地图,最下边的东南角落上用炭笔狠狠地涂上了一片黑色。
那是个让他深恶痛绝又想收入囊中的地方。就是因为长满了刺无从入口才深恶痛绝,但也因为吃了他便可以壮大汉南以便进一步吞并周边诸国,建立他心目中的大一统帝国,实现他天下归一的理想。
“兵马准备的如何了?”他回头问站立许久的东去。
东去眼神黯淡,眉宇纠结地问道:“君上真的打算对边关动手?是不是为时过早了点?”
“早?难道我要像周燎放一样,养肥了边关这些饿狼等他们反扑到皇城才不算晚吗!”
西楼声音不高,但语气却坚决得让人不容置喙。
“我军五十万已经在北雁关集结,再加上君上先前训练的一万精兵。”西楼此次恐怕是势在必行,连那暗藏的一万精兵也调动起来,那都是湛妄言和西楼训练的死士,皆可以一当百。不过他还是隐隐有些担忧,毕竟新朝刚立,各种内忧外患潜藏在不可见的暗处,而且边关实力尚未摸透……他心中思量摇摆不觉。他觉得西楼天下归一的理想是没有错的,然而要实现这个理想必须要流血牺牲,且也不知道到底流多少血才能够。东去觉得面前的路越来越难走,可是他无从选择,必须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到底是逃不过御驾亲征边关,贾世英跪在马前阻止,西楼一刀结果了他的命,为凯军祭旗。
而此时离孩子出生还有三个月多。西楼到冥荚宫与不恨告别,不恨第一次看见他身着戎装的样子,跟父亲一样威武却少了身为父亲的慈祥可亲。不恨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想看着孩子出生吗?”
西楼握住她冰冷的手:“等我凯旋就是给我的小公主最好的礼物。”
“万一她不要你这份礼物呢?”
西楼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半晌才终于缓缓道:“两年前,你说杨文骋不过是连剑也拿不稳的孩子。那时候的他确实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可今时不同往日。我不吃了他,他迟早会吞了我。实话告诉你,若当年我能料到有今日,绝不会放了那小子。”
他说话声音很轻,仿佛依旧带着柔情,却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不恨看他咬牙切齿的的模样,心里直发冷。
西楼走了,临走时,按照往常一样趴在不恨肚子上听了半天,说了一句:“小公主,等着父王凯旋。”
不恨还想说些什么的,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西楼慢慢地站起身来,他没有立刻走,而是站了一会儿,似乎还在等着不恨说些离别的话,可是不恨始终没有开口。
哪怕你再求我一次,哪怕一次,你跟我说实话,只要你说。他心里这么打算,可是不恨始终没有开口。他握紧了拳头,转身走了出去。
不恨呆呆地坐在冥荚宫,一会儿便听到大军开拔的号角,在宫外隐隐地传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种悲凉而空旷的声音。她一直木然地听着,从号角停歇到大军铿锵的脚步和马蹄声渐渐远去。她现在终于能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情,无助。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无助。原来就算有爱情,有亲情,有友情,这世上还是有只能靠自己承担的事情。
她起身简单地整理了一些生活用品和几件厚实的袍子,并带上了一柄剪刀。可是出宫的门被层层叠叠的侍卫堵了个水泄不通。
原来西楼早就未雨绸缪好了。不恨乍然发现这个世上最了她的人原来是西楼啊。在几次试图以国后的身份命令侍卫让开无果后,她拎着包袱慢悠悠地踱回,抬脚迈上殿前的白玉阶梯,很是吃力,宫女来扶她,她一把推开了。回身看看灰暗的天色里透出一丝明亮,又一天亮了,跟过往的无数个黎明没什么两样。
西楼就这么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个深海似的皇宫里头。看着渐渐升出的日头,不恨突然想到。于是漫无边际的凉意,在这春暖花开的清晨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西楼留下了他的智囊团负责处理政务,他全无后顾之忧。不恨待在冥荚宫里想象着最糟糕的结局,她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崔城死还是西楼死,她都会心痛。
她走出冥荚宫,侍卫依旧阻挡。
“我只想去西苑走走,你们可以派人跟着。”她说。
侍卫们知道国后习过武且是个高手,但如今大腹便便的模样恐怕再厉害的招数也使不出来,更何况国君只命令好好保护君后,不许让她离开皇宫。便让开道,派了两个高手远远地跟着。
西苑的那棵枯萎的梨树已经换上了西楼在大婚后从南方梨园移植过来的梨园之王。那是园主的镇园之宝,西楼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梨树也许是因为移植后不适应皇宫的土壤和气候,以至于到了花期依旧迟迟不肯开花,也许是在抗议西楼不该让它背井离乡扎根在这陌生又冷清的深宫里。原来的家是多么热闹和温暖啊。
随行的宫女将准备好的供果和香炉摆在梨树下,然后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她们安静极了,仿佛泥雕塑像一般,没有活力没有笑容。
期期之后,不恨发现自己跟任何一个宫女都热络不起来。“你们都退下吧。”她挥一挥手,宫女们答了一声是便走到远处静静地等着。
她们看见她们的国后一手托着腰肢一手扶着树干慢慢地跪倒下来,因为笨重的身体太过吃力,大口地喘气。她不薄的春衫,后背被汗水濡湿了一大块。
“梨花娘娘,久违了。”她带着笑,缓缓地开口。“三年前我也是像今天这样跪在这里,祈求您显灵保佑我母后保佑汉南的百姓,可是您没有应我的请求。我母后死了,百姓几经战乱已是满身疮痍。也许是城哥哥骗我,这世上根本没有梨花娘娘的存在。但是今天我还是愿意再相信一次,梨花娘娘,您睁眼看着我呢,是不是?”
忽地风气,呼啦啦的树叶响,仿佛是在回答她。
“梨花娘娘,善儿在这里求您,求您让西楼回心转意,放弃边关快点回来,回到我身边来。我……我害怕……”
“我害怕这天下无休止的动荡不安,我害怕再一次失去我深爱的人。……我知道梨花娘娘是在惩罚我……不恨曾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双手沾满了鲜血,不管出自什么原因,我知道我都没有权利决定人的生死。如果要我为以往所做的错事承担后果,请惩罚我一个人。”
她艰难地拜倒下去,因为肚子的阻挡,无法弯腰。她双手撑着地面终于嘤嘤地哭起来。
“求梨花娘娘还不如求我来的简单。”身后响起一个女子戏谑的声音。那声音是特别熟悉的,曾几何时,这个声音的主人杀死了一只将要停在她掌心的蝴蝶,告诉她:“杀手不需要那样的眼神。”那语气与现在一模一样。
不恨回转身去,看到苍苍站在身后,冰冷蔑视的目光向她刺过来。
“你没有疯?”
苍苍笑着看着她,嘲笑不恨说了句天大的傻话。“我可以带你去边关。”她吐字清晰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