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这几年不在家,虽然听说阿旺妈妈疯了,但我很少见到她,并不具体知道她疯成什么样子了。现在看到她这样子,我心里确实有些害怕。这害怕跟我在三途河面对陈帆时的害怕不一样,害怕陈帆是因为怕他对我不利,可害怕阿旺妈妈,是不敢相信一个和我一样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让痛苦折磨成这个样子。
看着阿旺妈妈萧瑟的背影,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她走进屋子。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进去时,看到阿旺就站在他妈妈身边。但是他妈妈看不到他,依然在像玩捉迷藏游戏似的伸出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到处摸索,嘴里一遍遍喊着阿旺的名字。
阿旺伸出手想抓住那双充满渴望而又满是皱纹的手,却抓不住。他不停地喊着“妈,我在这儿”,可他妈妈就是听不见。他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却依然不停地喊着,一次次地伸手去抓,去握。
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他转身看向我,无限哀伤地说道:“平子,你都看到了。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所以才找你……”
我挥手打断他的话,喊了声“阿旺婶”。没有回答,阿旺婶完全沉浸在对儿子的思念里,一心念着要找到这几年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儿子。我又接连喊了几声,她这才从近乎梦游的状态里回过神来。
“阿旺?”阿旺婶走近打量了我一下,随即把头埋进脏兮兮的衣服里哭起来,“不,你不是我家阿旺,我的阿旺已经走了……呜呜呜……都是我不好,是我害死了他,他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呜呜呜……”自从阿旺走后,这样的哭声,村子里的大人小孩没有没听到过的。
“阿旺婶,阿旺他没走,他一直都陪在你身边。”说实在的,虽然我答应阿旺会帮他传话,但看到阿旺婶的样子,我真的不确信她是否还能听懂我的话。
哭声突然止住了:“你说的是真的?你能看到他?”
我肯定地点点头。
“我家阿旺现在在哪儿?”她突然拽住了我的胳膊,身上传来难闻的味道,“他是不是就在这儿?”
“阿旺婶,阿旺就站在你右手边。”
阿旺婶朝自己右边看了看,黑暗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看着她疑惑而又迫切的眼睛,我再次肯定地点点头。
阿旺婶甩开我的胳膊,伸出双手去抱阿旺,她的手穿过阿旺的身体,就像穿过空气似的,什么都没有抱到。
“阿旺,阿旺,你让妈看看你好不好?妈就看你一眼!你叫妈一声啊,让妈听听好不好?”阿旺婶又哭起来了。这哭声不再是呜呜的悲鸣,而是歇斯底里的嚎叫。
阿旺的眼里也淌着泪水,他一遍一遍在阿旺婶的耳边喊着“妈,妈”,一次次伸手去触摸她的肩膀,但阿旺婶既听不到,也感觉不到。
这或许,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吧。
我突然感到害怕。若不是我幸运地被老蔡收为徒弟,那我妈是不是也会变得跟阿旺婶一样?会的,会的,不仅是我妈,我爸或许也会……我不敢想下去。
我走过去,替阿旺轻轻拍着阿旺婶的肩膀:“阿旺婶,你别难过,阿旺就在你身边。他让我告诉你,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他说他爸爸的事情他已经解决了,你也不用再担心他会回来了。”
虽然我并不理解阿旺说的他爸爸的事情解决了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了阿旺婶。
“平娃子,你不会是骗婶子的吧?你别骗婶子,你跟婶子说实话,你真的能看到阿旺,听得到他说话?”阿旺婶的语气还带着哭腔,但已经平静了许多。
“婶子,这事我不会乱说的。”我郑重其事地保证,心想这阿旺婶虽然看起来疯了,但意识还是蛮清醒的。
“好,平娃子,虽然你打小花花肠子就多,但到底是个老实娃,婶子相信你!”
阿旺婶一句似夸似骂的话让我嘴角不禁抽搐几下,不过好在她终于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了。这一晚,通过我,阿旺婶和阿旺说了许久的话。阿旺婶那常年挂着阴郁和苦涩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阿旺的声音里也少了许多悲伤。这一晚,这所近乎荒废的房子里终于又有了生机。
当阿旺送我回去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村子里陷入一片死寂。我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带着阿旺去了村子外面的铁路——这里几乎承载了我们所有的童年记忆。一起回忆了一下我们小时候干的那些坏事之后,我和阿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一人一鬼正傻了着呢,阿旺却突然郑重其事地说道:“平子,我妈……以后就拜托你了!”
我愣了一下:“那你……”
“我要走了。几年前我就应该去地府报到了,只是因为心放不下我妈,才一直游离在人间。在这里其实也不好过……唉,不说了!我妈应该不会有事了,还麻烦你多照看下。对了,别告诉她我走了,让她有个念想。平子,你的恩情,我阿旺来世再报!”
我心里一阵酸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老蔡跟我说过,人死之后本该去地府投胎,进入轮回,但有许多人死后不愿去地府,执意在人间游荡。这些人中,有的是因为今生夙愿未了不想离开,像阿旺这样的,有的是作恶太多,害怕去了地府被打入地狱受罪,也有的纯粹就是不想进入轮回,呆在人间大晚上出来吓吓人找乐子,不过这一类毕竟是极少数。
老蔡没跟我说过人间的鬼会经历什么,所以我也不知道,但看阿旺的神色,想必在人间做鬼也不好受吧。
我不喜欢感伤的气氛,便故作生气地骂道:“阿旺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兄弟,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你放心走吧,你妈那儿我自然会留心。对了,你如果是要去地府投胎的话,那你可又要欠我一个人情啦!”
阿旺显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也不再卖关子,跟他讲了前段时间的经历。
“难怪,难怪你身上有和我一样的味道。”我以为阿旺一定会为我的奇遇啧啧称奇,没料到他听完后竟喃喃自语似的来了这么一句。不过转念想到,他没觉得我是在天方夜谭逗他玩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心情也就不怎么低落了。
“你是说鬼气?”老蔡跟我提过醒,说在阴间呆久了,自然不可避免要沾染上这种东西。一般人闻不出来,但鬼以及经常跟鬼打交道的人都闻得出来。想来阿旺也是根据我身上的鬼气找到我的吧。
阿旺没有接话,好像陷入了沉思。
我以为他在考虑他离开以后阿旺婶的事,便也没打扰他,自顾抬头看星星。
这几年常年在城里打工,很难看到繁星满天的夜空,三途河的夜空又是没有星星的,再次看到家乡缀满星光的夜空,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激动的。
今夜的星空好像特别灿烂,深蓝色的幕布上星光闪闪,让人产生无尽的幻想。在天文学家的眼里,那满天的繁星之间都有着特殊的联系,组成不同的星座,而在我的眼里,繁星勾勒间,我只看到了玲儿微笑的脸庞。一看到玲儿的笑,心里就有暖暖的欢喜向外扩散,嘴角也忍不住向上翘起。
今天刚回来本打算先去看看玲儿的,但一想到父母也长时间没有我的消息,便先回了老家。反正假期长,先在家里呆两天,然后再去找玲儿,不急。
突然袭来一阵冷风,寒意森森的,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心想老家的夜还是蛮冷的。时间也不早了,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不然老爸老妈又该着急了。我转头望向阿旺,想跟他道个别,却一个激灵向旁边倒去。
此时的阿旺,周身都笼罩在一团涌动的浓郁的黑气里,渗人的寒意从黑气里散出来。那黑气看着不是从别的地方飘来的,倒像是从阿旺身体里冒出来的。
我连爬带滚地向后退,嘴里结结巴巴地喊阿旺,他缓缓地僵硬地扭转脖子看向我,嗫嚅的嘴里发出低沉的阴森的声音。
在淡淡的星光下,眼前这团比夜还黑的黑气里,阿旺的身体一点点儿地变得不完整。脑袋豁开了一大块,左胳膊连带着半个左肩膀没有了,右手消失了,刚刚还完整的两条腿此时也只剩下了一条,还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都能掉下来。
这幅景象,让我想起来村里人议论中阿旺的死相。眼前的阿旺,就连肩膀以下的部位,也像极了他死时的情景,肠子什么都流出来不见了,那里变得空空如也,萦绕着一团黑气。
我不知道阿旺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但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恐怖。我的心怦怦狂跳,继续大声喊阿旺的名字。可是他那双从一出现就一直浸染在悲伤里的眼睛,此刻在黑气的笼罩下变得木讷呆滞、没有丝毫感情。
突然,那笼罩在阿旺周身的黑气剧烈地涌动起来,无形的黑气化为有形,变成阿旺的胳膊、肩膀以及腿,让他的身体再次变得完整,看起来诡异恐怖得让人窒息。
阿旺毫无征兆的变化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的的确确让我想到了两个字——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