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郝驿宸踏进亦安时,顿时领略到蜚短流长,人言可畏的威力。保安,前台,男职员,女职员,甚至连清洁的大婶,好像都把目光黏在了他背后。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听说了吗?他根本就不是郝先生的儿子,只是郝太太在外面的私生子。”
“听说几个董事已经决定,要在今天的董事会上联名罢免他。”
“这么说亦安终于要易主了?”
“那么该轮到谢先生当家了吧!”
“不会吧,现在谢家势微,而且听说谢老虎昨天被警察带走……”
“正所谓两败俱伤,指得就是这种吧!”
看起来,他身世造成的轰动效应远比谢老虎被拘要大得多。
这还仅仅只是在亦安内部,如果一旦事情传上媒体,他在本市恐怕很难再有立足之地。他过去在商场上得罪过的每一个人都会乐见其成的推他一把。
不过,对于这些,郝驿宸早已做好思想准备。只是,他没料到整个公司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卫。似乎人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地震”忧心忡忡。
当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看见秘书脸上一付准备参加葬礼的表情,他轻掀嘴角,“等我一会儿搬着箱子从这里走出时,你再摆出这个表情也不迟吧!”
秘书苦涩地笑了笑,“郝先生,难道他们说得都是真的?”
郝驿宸不置可否,丢下一句,“如果一会儿有人带着安小姐和她儿子过来,马上让他们进来。”
“贺太太?这种时候,她来干什么?”秘书不解。
“她已经不是贺太太了。”郝驿宸不快的纠正对方,径直走进办公室。望着这间陪伴了他多年的办公室百感交集。五年前的事,他不记得了。但这五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与这地方格格不入,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亦安,根本就在于他不姓郝,身体里没有流淌着郝氏的血液吗?
至于,秘书对他提出的问题。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正如同他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安若一样。
一早上,他就派人去酒店接安若母子。他会把一切属于安若的东西还给她。至于他自己,如果安若无法理解,无法原谅,也不需要他的帮助,他会找个无人的地方,安静的老去。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派去酒店的人给他回话了。
“郝先生,酒店的人说,安小姐昨天早上就办理了退房,然后,傍晚时就带着行李离开了。”
什么?郝驿宸心里一惊。那为什么昨天晚上,她还骗自己,说她和澄澄还睡在酒店的客房?
“还有……”下属在电话里又接着说,“酒店里的人说,安小姐昨天离开前好像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大堂里起了冲突。”
冲突?郝驿宸的心不安地漏跳了几下,“什么冲突。那个年轻的男人是谁?”
“我正等着看监控录像。不过,听说是安小姐甩了对方两巴掌,对方并没有还手。”下属的话让郝驿宸松了口气。
可这个让安若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年轻男人是谁?
笃笃笃!
有人敲响他办公室的门。
不等他说请进,对方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挂断电话,回头一看,是谢昊亭。他顿时心情一沉,又折回头,不耐烦地说,“如果你是来替你父亲或姐姐求情的,奉劝你别浪费口水。”
“我干嘛要为他们求情。在我心里,从来没拿他们当过家人。”谢昊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郝驿宸愣了一下,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对方冠着谢姓,却比任何人都痛恨谢氏的想法。“那么,如果你是赶来笑话我,想落井下石的给我一脚,我也直言不讳的告诉你,我潜意识里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现在谢老虎被抓,谢家从今以后是你的,但亦安,尤其是安若,你休想碰她一根指头。”他显然还不知道安若和谢昊亭之间的关系,只是出于男人本能的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界限。
“呵呵,你以为我那个笨姐姐会在乎亦安,想得到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吗?”谢昊亭嗤笑。
“笨姐姐?”郝驿宸猛地回过头来,狐疑地打量他。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对方的眼角和嘴角,都有轻微的淤痕,就好像是被谁不轻不重的出手教训过一顿。
谢昊亭被他盯得别过头,不自然地抹了下脸。
的确,昨天晚上,当他兴冲冲的把郝驿宸和谢老虎斗得两败俱伤的事,告诉安若,并暗自得意她们两姐弟,可以坐拥亦安以及郝家的一切时,安若不但没有流露出和他一样的喜悦,反而狠狠的甩了他两个大耳刮子。随同甩给他的还有一个鄙夷的眼神,那眼神就仿佛是在说,他的贪婪和野心压根不配做她安若的弟弟。
可郝驿宸不知道这些,他联想起刚才下属的那个电话,不由怒火中烧的揪住谢昊亭的衣领,“是你。你昨天见过安若,你把这些事都告诉她了。你和她在酒店里起了冲突,你说!你想干什么?你把她们母子俩弄哪儿去了……”
谢昊亭情知他误会了,也懒得解释,甩开他,用力正了正自己的领口,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甩到他胸口说,“这是你们家的那个老管家,昨天腆着脸恨不得磕头下跪央求安若签下的东西。我就是不明白,你郝驿宸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她对你这么死心塌地,五年前为了你死去活来,五年后,又为了你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
郝驿宸不解地撕开信函,看到那是一封经过正式签署的律师函……
同时,夹在中间的一张纸片也飞出来,落在地上。
他连忙捡起来一看,这是一张薄薄软软的传真纸,上面印有一段准备发在报章上的样稿。
样稿上他向安若求婚成功的标题,似乎触动了郝驿宸的某根记忆神经,也为谢昊亭刚才的问题诠释了答案。
他郝驿宸愿意带领她对抗全世界,而她安若,自然也愿意为了他放弃全世界……
*
两个月后。
大洋彼岸的海滩上。
白色的砂石像皑皑白雪与蔚蓝的海水和晴空,勾绘出一幅静谧美好的图画。而身着长裙,青丝飘飘的华人女子,则像一颗璀灿的宝石,点亮了整张画面。
她引颈相望,姣好的面容上,镶嵌着一双和她如瀑长发般乌黑灼亮的眼睛。涓细的浪花层层叠叠的拍打着她的脚丫,如同离她不远处,正不知疲惫的追逐着浪花的男孩,轻而易举就勾起她内心的欢愉。
两个月前,她在骆管家的央求下,签下了愿意把郝家和亦安所属的一切,无条件赠予郝驿宸的律师函,然后,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目的地,便启程来到这个远离美国本土的小岛。
她知道,只有她的离开,不但可以保住郝驿宸在亦安的地位,堵住那些老董事的嘴,最重要的是,不会让郝父辛苦一生筑建起的亦安,被迫陷入一段长时间的震荡期。
“掌门深陷黑金风波,谢氏面临新老更迭。”
“谢氏千金与郝驿宸五年婚姻破裂,今日正式宣布离婚。”
“五年前某豪宅内离奇命案,真凶竟然是他……”
这一条条她从媒体上得到的消息,也证实了她的苦心没有白费。
所以……
她一直在等,等着他的到来,等他把五年前的那个承诺变成事实。
“大骗子——!”澄澄突然怔住,张口结舌地指着母亲的身后大叫一声。
安若猛一回头,看到一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颀长身影,牵着一个和澄澄一样活蹦乱跳的小人,正优哉优哉的朝着她们走来。
“臭澄澄,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再见就走了。”程程已经迫不及待挣脱父亲的手,怒气冲冲地杀向呆若木鸡的澄澄。
安若对于身后传来的儿子的痛呼置若罔闻,眼里只有郝驿宸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却依旧俊逸清朗的面孔。
当郝驿宸终于站定在她面前,让她嗅到那股熟悉又久违的男性气息,她的眼神又开始飘忽不定:“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郝驿宸什么也没说,倏地伸出一只手,强势的搂住她,先在她被海风吹得冰凉的双唇上,狠狠地印下一个吻。他们似乎不需要言语,就足以用这种方式交流彼此的信任和思念。
最后,郝驿宸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回答了她的问题,“女人,你以为你每飞一个地方,都不会留下踪迹吗?况且,你还霸占了我准备用来养老的方式。”
安若腼腆的笑了,尔后,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三个字,“对不起。”
郝驿宸不解地一挑眉梢。
安若没有解释,但眼底满满的都是歉意。
她也好,还有去世的郝父也罢,像两个不负责任的懦夫,完全不顾及他郝驿宸的意志,强行把亦安这幅重担压在他的肩头上。
“所以……女人,你应该给我一点回报。”郝驿宸像个技艺高超的读心术大师,读懂了她眼底的每一个歉意,不由分说抓起她的手,把一枚沉甸甸的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安若看着戒指上那颗硕大的钻石,一眼就认出这正是五年前丢在床下,曾被她试图找回的戒指。她错愕地问,“你……你怎么会找到的?难道,你想起来了?”
“呃……对。”郝驿宸迟疑的口吻,证实他在说谎。
事实是经过郝母提醒,他才从床底下找到了这枚意义非凡的戒指。
但安若没有戳穿他。她埋首在对方胸前,看着失而复得的戒指,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嫁给我吧!”
没有鲜花,没有玫瑰,没有香槟和气球,只有铿锵有力的四个字,和阵阵咸湿的海风,夹杂着澄澄抱头鼠窜,哎哟哎哟的痛呼。
但……这好像已经是她对幸福渴求的全部。
安若不置可否,眨了眨略显湿润的眼睛,扬起嘴角问,“有个问题,在我想起过去在医院的经历后,我一直想问你。”
郝驿宸不快地瞪着她,不明白在这种重要的时刻,这女人还能顾左言右。
“你好像应该先对我说,我愿意吧!”
“你先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再说也不迟。”安若坚持。
郝驿宸轻吁一口气,无奈地甩了下头,“说吧!”
“当初你在医院第一次见到我时,曾误以为我是你妹妹吧!”安若努力在回忆里寻找他当时怜悯的眼神和表情,“那个时候,你对我说,你是我哥哥,你将来会照顾我……”
郝驿宸已经知道她想问什么了,一口打断她说,“女人, 你在怀疑我的感情。”
“不。”安若固执的纠正他,“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我,决定真正照顾我一辈子,而不是因为……父亲和你小时候的这个承诺。”
“你错了。”郝驿宸搂紧她的肩头,假装没看到澄澄已经被程程打得趴在沙滩上,喘得像条小狗,“当时,其实我还有一句话埋在心里没对你说。”
“什么?”安若期待地问。
“这么漂亮像娃娃似的女孩子,做我的妹妹,真可惜呀!”郝驿宸略带戏谑地说道。
“呃?”安若愣了一秒,马上反应过来,“你……你不是没想过去……”
郝驿宸把她的疑问含进嘴里,留待在他们以后的岁月里再慢慢探讨。他从未觉得,原来男孩子被女孩子欺侮时,发出的讨饶声,也能这么动听……
(全文完)
几天后。
德克萨斯州某个社区的义演活动现场。
热闹喧腾的礼堂内,早已是座无虚席。
安若坐在前排靠舞台中央的位置上,望着低垂紧闭的幕布,不明白郝驿宸为什么坚持要带她来这里看演出,却神神秘秘的不告诉她原因。
不一会儿,幕布拉开。
一个或几个稍显生涩的演员,走马灯似的上来又下去。
安若从这些或唱诗,或芭蕾的节目里至始至终也没看出来什么。当她就快要失去耐心,想再次开口问郝驿宸此行的目的时,郝驿宸用手背轻轻磕了磕她胳膊。而且,安若看到他一向沉稳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激动和兴奋。
这说明,重要的人物就要登场了吗?
“下面,我们有请安德斯,丝瑞尔小姐为我们表演。”胖胖的司仪用英文报完幕走下台。
紧接着,音乐响起,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插着雪白的羽毛翅膀,犹如天使般的从天而降。她的眉,她的眼,她娇俏的脸蛋,还有她翩翩起舞的姿态,无一不向安若宣告着一件事。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在孤儿院差一点就被我收养的那个小女孩吗?”郝驿宸凑近她耳边低语。
安若只顾点头,两只叠加在一起的手,激动的直打摆子。
果果,这就是她的果果吗?
“你……你确定……她就是吗?”她的声音随着她的身体一起在颤抖。
“来找你之前,我已经向她的养父母确认过了。她的血型,她的DNA,还有她对舞蹈与生俱来的痴迷和天赋。”郝驿宸没有把话说完,这些都是遗传自她安若吧!
“那她怎么会出现在国内的孤儿院,她失踪的时候,可是在日本。”安若狐疑地问。她相信郝驿宸已经把这些事情都调查清楚了。
郝驿宸苦涩地扯了下嘴角,“那些被偷的车子,在日本国内是无法销赃的。那个时候,姓贺的笨蛋又那么大张旗鼓的寻找失踪的孩子……”
所以,果果被这些走私贩连同汽车一同走私进国内,才被丢弃在孤儿院门口的吗?
简而言之,他们俩都该感激那个偷车贼手下留情,没有害死襁褓中的果果。
安若很难想像,小小年纪的果果,已经辗转多地,经历了多少成年人都没有经历过的波折和磨难。
这时,表演结束。台下掌声雷动,络绎不绝。
小天使不顾一切的扑进她养父母的怀抱。
那是一对慈祥和蔼,看上去体面又优雅的美国中年夫妇,仅管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浓浓的宠溺之情,但安若还是迫不及待的站起来,想把果果从他们的怀里夺回来。
郝驿宸一把拉住了她,“不要吓着他们。尤其是果果,她已经完全融入到这个家庭。而且……”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安若已然明白,她们已经有一对值得她们用一生去爱的儿女。
“嗯,”安若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尔后,挽着郝驿宸的胳膊,一起款款朝他们的果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