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时间再往后倒,停在了1993年7月1日,这一天,距离香港回归,不偏不倚,正好四年。
这天晚上,繁星璀璨,月色如凉,半山的秦宅灯火通明,远远看去,仿佛一颗永不坠落的星辰,高挂在维多利亚海港的上空。
秦宅里,一行三人朝着东院走去。
为首的女人,穿着一身绛紫色的高领中旗袍,将曼妙身段衬托得玲珑有致。
多年来,她已经可算作清水行的老主顾了。从邱师傅手中所缝旗袍,没有千件也有百件。
这些年,清水行的客源虽逐渐减少,但名气却与日俱增,总有些不拘于时的女人们,愿意在清水行花大价钱,买那一针一线的幼细手工,只因在流行货品大量生产的今天,更难得可贵。
除了结婚那年,应秦家人的要求穿了一身洁白婚纱,别的年头,就算是出席名流夜宴,她也是一袭旗袍从头穿到尾,乐此不疲。
三妹世琦,近年来越发窈窕可人,穿衣口味也跟她大有不同。
三妹总说,旗袍是国粹,她穿不出韵味,所以便义不容辞投身于欧美品牌,身上所穿,必是出自蒂苟仙奴,华伦天奴这些专卖,一年到头,做他们的活招牌。
颈间佩戴一条由圆润莹白珍珠串成的项链,在这如水般宁静的月色中,似那皎洁的满月般夺人眼球。
这条项链,是上个月,她陪他去法国参加拍卖会,他拔了头彩买下来送给她的。
两人回港,各大媒体报刊又肆意夸写一番。她本不喜出这种无谓的风头,却又不忍拂逆他的意思。也就象征性地戴个几天,让他知道,自己一番心思没白费。
男人,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像个孩子,哪里不顺他心,都要拉长着脸,大发脾气。
只有手腕戴着的这个晶莹剔透的墨绿翡翠玉镯才是她的最爱,这是八七那年,他带她去珠宝金行买的,不为别的,就为这是慈禧西太后流传下来的东西,承蒙老祖宗的贵气,也愿讨个吉利。
整个行头恬静而不失高贵,步履稳重,神态端庄。
三人走到东院,从屋里跑出一个佣人,上气不接下气,“太太,你终于来了,小少爷不肯洗澡——”
随之而来的是楼上传来的嘻笑声,“阿姨,你来抓我呀!来呀!”
她面色未变,只是淡淡吩咐,“去告诉Faith,说我来了。”
从前,人人都道,宣杰是秦家有史以来最淘气的混世魔王,殊不知,一山还比一山高。
昔日的混世魔王,现在正跟从导师在意大利的威尼斯写生。前天收到他用邮件传来的相片,身处波光粼粼的威尼斯水城,少年坐在凳子上,一手撑着黑色画板,一手拿着铅笔。
美不胜收的景致,将少年艺术家的气尽显。
秦家几代,虽有政界要员,明星教授,但总体而言,还是脱离不了商人的身份。
出了宣杰这样一个艺术天分极高的人,年纪虽小,却拿了好几个分量极重的奖项。老爷子在世那几年,每每谈及,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话说回来,混世魔王的称号,只怕要易主了。
Faith,是她和他的孩子,今年五岁,顽皮程度,比起当初的秦宣杰,有过之而无不及,咎其根本,主要是被他疼得不像话。
有时候竟肯趴在地上背着儿子绕圈圈,只为哄其开心。
若是被外人知晓,少不得要笑掉大牙。
既然有了慈父,那她怎么也得把严母的姿态摆出来。
否则,无人管束,岂不是要大闹天宫了?
果然,在佣人传话下去以后,半个小时,那玩劣孩儿规规矩矩的被佣人抱了出来。
她从佣人手中抱过,把他放到柔软的儿童床上,亲吻着他的脸颊,“衍儿,早点睡觉,明天爹地明天就从新加坡回来了。”
“欧耶!爹地要回来了!”岂料秦宣衍听此消息,兴奋异常,在小小床上一蹦三尺高。
念生一把将他制止住,语气冷了三分,“不许胡闹,早点睡觉。”
秦宣衍委屈嘟起小嘴,那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眉头皱得极紧。
“妈咪,可惜我睡不着啊,要不,我和杰哥哥打电话?”
“杰哥哥那边是深夜了,你休要打搅他。”
“妈咪,陪我聊天吧。”小小秦宣衍也懂得见好就收,虽然爹地疼他,可是,爹地更疼妈咪。惹恼了妈咪,他下场会很惨。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念生给幼子盖好被子,坐在床边,语气缓和不少,“聊什么?”
“妈妈,为什么爹地和其他人叫我Faith,你却叫我衍衍?”
“有何不同?不都是你吗?”她的回答显然令幼子不满意。
“因为中文名字是我取的,英文名字是你爹地取的。”她又再解释一番。
“宣杰哥哥说当初太爷爷给他取名,是因为希望他以后能成为杰出的人,那我呢?为什么要叫衍衍?为什么要叫Faith”
“为什么……”念生看着窗外的夜景,心神恍惚,陷入了沉思,思绪像是被拉扯到遥远的亿万年前。
那一年,那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说,一切皆是命,一切皆是缘。
那一天,她小产。
那一天,那个不屈一世,骄傲自信的男人,跌得一败涂地。
排山倒海的苦难,差点将她心中伟岸的男人压踏。
那之后的生活,用贫苦潦倒四字都难以形容。
“衍,是繁衍生息的意思,给你取这个名字,也就是想告诉你爹地,失去的,终将会再回来。”
秦宣衍似懂非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那Faith呢?”
“以后你上学了,老师会教的。”
“妈咪,我现在就想知道嘛。”
“Faith,是信念的意思,只要坚持这种信念,无论遭遇什么苦难,都会重新站起来。”
“什么信念啊?”
“爱的信念。”
幼子刚出生,就伴随着他们四处颠簸,他心中一直有愧,这也是后来极度溺爱幼子的原因之一。
等到苦难过去,荣华再现,他恨不得将天上繁星摘给幼子,以弥补那一年的亏欠。
让时间再回到一九八八年。
秦世轩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一般,如临大敌。
所有的一切都朝着他所预期的反方向运作,接踵而来的每件祸事就像之先已经设计好的,只等他带着全部身家,往里跳,等待他的是坠入深渊般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