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倒也不止一个,有骨气的更是不在少数,只是千百年来,这女史官只有一个。更况且,在所有史官的官位中,白石一给了个最大的。
如此实权,掌握着千百年的口舌,却给了一个女子。
记取当年女校书,枇杷花无数。
女子得了官爵,不过是一个噱头,在世人看来,哪里比得上一品诰命。
她从前也觉得,才气不过是敲门砖,真正的大家闺秀,绝非以才名闻达于世,而是品性纯良,性行淑均。卖弄文采的,不过是寒门孤女罢了。家里有女性长辈的,从来不会让人如此出丑。
然而现在,她却觉得,哪怕是凤冠霞帔一品诰命,都不及身着女官官袍,握着这只记载青史的狼毫。
哪怕不能上殿堂,哪怕不能打马琼林宴,官拜玉街前,她也是欢喜的。
人见惯了生死,也就不在乎那些名利。知道自己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也就随性起来。
人生在世,莫过于此。世事薄凉,惟愿平安喜乐,如此而已。手握佛经,梵音低唱,于刹那宝刹之间,无悲无喜,看向红尘。
她跪坐在紫檀案下,认真看着旧书上的历史。
门外忽然响起一个中年人的讽刺,“史官也不是这么好当的,别说偏私不行,只怕男女不同看法都有偏私。女儿家,懂些什么?!”
“李大人!慎言!”似乎是个年轻后生。
“你这样的人怎么做史官的?!”李大人愤愤地道。
那年轻人似乎被气了个大红脸,声音微微上扬,“我们可不是言官,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你不过就是喜欢写一些赞诗罢了,”李大人冷哼一声,“懂什么是史官吗?!”
年轻人有些讪讪的,却还是答道:“大人写的是历史,我写的也是历史。”
沐傅儿却是冷笑一声,隔着门道:“史官的态度是不偏不移,不为帝王唱赞歌,也不为百姓添疾苦。讲究的就是客观。现在看来各位大人写的历史倒是大人们各自的历史了,喜欢什么风格就写什么,我看这些历史,未必就是历史。不读也罢。”
“小子无知!”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沐大人此言差矣!”那年轻人更是不满,“你如何说我们的历史不读也罢?!”
沐傅儿微微一笑,甩下手中书,“唐王曾道,‘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小女子无知,入此宝阁,纵观群书,浩浩然如天水东来,只是稍一细读,便觉得可以作传记而不能为史记,小女子能看得上眼的,大言不惭地说,没有。”
那些人脸色竟然变得青白,猛地就推开门,就看见沐傅儿头戴官帽,正襟危坐。
“呔!你这个小姑娘未免太狂傲了!”
“不知天高地厚!”
“果真是大言不惭!”
沐傅儿却微微一笑,“人问佛,世人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我当如何?佛祖道,‘你且任他、由他、忍他、耐他、敬他,过几年后再来看他’。”
“你……”年纪稍大的史官一愣,定定看着她。
沐傅儿看着李大人,不偏不移地道:“一时意气,有失公允。随意指责,妄为人臣。”
“你……”那李大人一时之间竟然毫无反驳之力,只好鼓起一身气道,“你这小姑娘好生嚣张!”
果然,那些老者也纷纷附和,“不知尊老爱幼。”
“还说是名门淑女,我倒是看不出来。”
“品行不堪,性情顽劣。”
沐傅儿却是微微一笑,“你看,不过如是。”
先前惊讶地老者走上前来,竟然给她行了一礼。
“阁老!”那史官吃了一惊,王阁老本来向陛下乞骸骨,只是新君上位,人心变动,王阁老担心社稷不稳,就主动来了这史记小楼。但是人人都知道,他可不是普通人。
“老夫自负钻研佛学多年,从未见过小友这般聪慧的人,”王阁老忽然又欣慰地叹了口气,“沐老有个好女儿啊!”
沐傅儿微微一笑,看着这王阁老,她便是有意当着王阁老的面说出来的,“王伯伯,好久不见。傅儿已非当日吴下阿蒙了。”
王阁老摇摇头道:“你是个好的,竟没想到,能如此通透,罪过,罪过。”
那些人愣在那里,不敢乱说话。
他们明面上是沐傅儿的长辈,可是真正论资排辈,只怕还要喊沐傅儿一声师姐师叔吧。
沐傅儿心中生出一种感慨,这般通透,不过是遭遇境遇不堪为人所知晓罢了。
“就做学问来看,没人比得上沐老,可是我看这人事通透,竟然小友你更甚几分啊。”
“一口一个小友,这个是……”底下人窃窃私语,比起王阁老这种人物,这些史官都是不够看的,平日里自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如今竟是一句话也搭不上。
“你们这些人,光想着凭着资历就压过人家一个弱女子,却不知道人家的本事!”王阁老冷哼一声,“既然陛下让她管这差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岂容你们置喙!”
沐傅儿心中吃了一颗定心丸,自己说出这些有些狐假虎威,只怕压不这些老人,如今王阁老一说,就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了。
“是!”
“王阁老说的极是!”
“下官失礼。”
赔礼的赔礼,隐忍的隐忍,傲气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阁老面前,小女子也是卖弄了,只是写史贵在实。这写史不是一言堂,有的人文藻华丽,有的人语言朴实,记录下来的事情却一定要是一模一样的。”沐傅儿心想,不过是写前朝史,只要不触及隐晦,哪里有那么多顾忌!
“是!”
沐傅儿在隔间向王阁老拜谢,原以为是父亲开了口,谁料王阁老笑眯眯地说:“老夫不过是受贵人所托,忠君之事罢了。”
沐傅儿忽然明白了。这人定然是白石一。
再看王阁老,却不再是风轻云淡的神采,精神健健,目光矍铄。
原来这世上的人只有两种,一种忠臣,一种奸臣,都不过是被人当做枪来使的。纵观那些站在背后的胜者,又有多少人能记得他们的功勋?!世上多少皇帝兢兢业业,能得明君称谓的不过寥寥数人罢了。他们之所以出名,不过也是枪使得好罢了。你且看忠臣奸臣,不过是对抗的势力罢了。只有忠臣的话,一旦忠臣心大了,叛逆落了口实,也就是奸臣了。
王阁老是聪明的,急流勇退谓之知机。等到白石一掌权,只怕权势更甚。口中念佛的忠臣,忠的到底是哪一个?!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佛慈悲,那庙里供奉着的佛像,哪个不是看破世事难睁眼,阅尽人情暗点头。
看得通透的人多了去了,难得糊涂的人能有几个?
沐傅儿忽然有些羡慕山林里,那些自在奔跑的孩童。
中庸之道,方才是真正的看透了。
她忽然明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