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贺叔叔，我同安驰璐他们说，他们定然是不同意的，但是我想，您最了解我，一定会同意我的。”呼和延冷峻的脸上带着些少见的柔和，他看着南方，目光坚定，“我，要去天朝。”
“天朝已经连着八年没有和我们有过来往了。”
“我等不到那时候了，您知道的，”呼和延目光如两团幽火，“黄河上出现了祥瑞，据说在宫中就开了引瑞宴，我想要趁机去看看。”
平贺看着长身玉立的青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耶罗。他生得真像他的父亲，站在人前，永远是最夺目的太阳。
“你知道，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你，包括你父亲。她的眼里，现在只有白石一和沐沐。”
呼和延一愣，脸色有些凄凉，“嗯。忘记，有时候是好事情。”
“你可知道，你这行一去，极其危险。”
“我知道，但我不惧。”
平贺叹了口气，“若你有了孩子，我定然会同意的。我当然知道你想见她，可是……”
呼和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道：“平贺叔叔，当年你随父亲入京的时候，可从未说过这种话。”
“你意已决，又何必来问我。”平贺苦笑一声，“我答应你安抚安驰璐他们便是。”
“多谢叔叔。”
平贺顿了顿，又道：“我随你一起去。”
呼和延有些惊讶，“索玛姑姑她恐怕不想您离开。”
“男人的事，和女人没关系。”平贺心道，就算让索玛跟着，索玛也不会去的。但凡有她的地方，索玛的骄傲是决计不允许容忍的。原本的奴隶，忽然成了主人，甚至如此光耀。或者说，仅仅只是因为，她在他心里，已经扎了根。
呼和延点点头，“我已经安排好了，稍作准备，即可上路。”
平贺欣慰地看着他，宛如玉山孤松一般挺拔的身影，深邃的眼眸，还有像极了她的神情。
都是那种看不透，摸不着的深渊，可是一笑之间，却分外真诚。
她像是朦胧的月，微雨的山，铜镜中的白莲花。
微笑的时候，总是带着淡淡的郁色。
平贺想着想着，嘴角勾起笑，心却疼了。疼得这样厉害。
他终究还是辜负了她的期待。
他还记得出征前，她对他说，“平贺大哥，此战危难，但求你能带着耶罗平安回来。他是个执念深的人，切莫因此吃了亏。”
他应承了，定然会带着耶罗回来。
那时候他就在想，哪怕是自己死了，也要把耶罗带回来。
没有耶罗，她该怎么办？！
可偏偏耶罗中了流寇的箭。
那箭就像是有准备的，擦上了附子花的花汁。
那样鲜艳的花朵，却带着致命的毒素。
他看着他最敬重的男人就这么倒了下来。
就像是山崩海裂一般的，难以承受。
这个山一样的男人，这个象征着胜利的王者，这个家的父亲，就这么倒了下来。
再也没站起来。
他走了，她也走了。
在寂静的草原里，只有殷殷凄冷的眼眸，带着泛着恨意的寒芒，像是孤独的狼。
多像是耶罗小时候。
连呼吸间带着的反扑，都如此汹涌。
他一定会反击的，会让世界知道，伤害他的后果。
平贺心中充满了澎湃的豪情，他要扶着这孩子长大……
就像是……
就像是自己的孩子。
他心中微微一动。
呼和延一边走，一边想着平贺的话。
母亲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他却还记得，母亲温柔的笑，和带着无奈的说教。
那时候他觉得母亲说教的真烦，撒娇使坏地蒙带过去。如今却渴望她能再训自己一回，却是没有机会了。
她已经是别人的母亲了。
可那个别人，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弟弟。
眉眼和母亲最像，还会吐泡泡。
可这个吐泡泡的小弟弟。此刻已然成为天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黄袍玉冠，独占宠爱。
他心中暗藏的嫉妒，仿佛就要冒出尖来。
越是长大，越明白草原和天朝的区别。
哪怕他坐拥着最强大的铁骑，哪怕这世界都要忌惮他，他却不能像天朝一样。
铁血英雄，哪里比得过江南的细语呢喃。
他打不得天朝，两虎相争，两败俱伤，他懂。
他跟着父亲的足迹，不断地向西亚靠拢，霸争版图，试图得到更为强大的力量。他壮志满怀，着眼天朝，就像一只猛虎，却不得不小心翼翼。
他在等。
在等天朝的虚弱，在等草原的兴起。
等这么一个契机。
这样的壮志，他想，他的父亲一定也有过。
他的父亲征平了草原，征服了瓜多尔，告诉了所有的游牧人，他们需要城。
就像需要王一样。
他们的铁蹄，足以踏平所有的土地！
他心中浪潮汹涌，恨不得与天比高。
他静静望着南方，无声道：“我来了。”
就在这一刻，沐傅儿似乎像是有了感应，于茫然间看向北方。
“怎么了？”方雨荷看着她迷茫的样子，有些担忧。
“没什么，”沐傅儿摇摇头，抚着自己的肚子，“要是生一个女孩就好啦。”
方雨荷就笑啦，“自然是要男孩子的，你也不担心，若是生了女儿，那些臣子们就会说要皇嗣子孙延绵之类的，劝着纳妾了！”
沐傅儿眉眼一挑，“我倒盼着谁这么识趣，送个人上来。”
“怎么了？”方雨荷也来了兴趣。
“上回冬姐儿过来和我说，苏州道台送了两个美人给持竹，持竹不肯要，送了人。那两个姑娘倒来劲，跪在地上就不肯起来，说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持竹就说，你们也配？然后打发去守静慈庵了。”
静慈庵是皇家的尼姑庵，专门给先帝的妃子们用。正好本朝新建，静慈庵几乎没人在。
“陛下倒不似从前那么”方雨荷忽然顿了顿，自觉可能失言，连忙笑道，“那么凶啦。”
“那时候不是在打战么。”沐傅儿不以为意，“打战总要有人心狠些。从前持竹可不这样。”
方雨荷有些惊讶，问道：“你记得以前的事情啦？！”
“还是记不得，只是感觉总是在的，”沐傅儿看着方雨荷，“雨荷，我总觉得我忘掉了很重要的东西，似乎是很重要的回忆。”
“啊，”方雨荷心中有些酸涩，“记不得也好。像我这样，记得反而才糟糕呢。”
“也不算太糟，至少杜明诚肯为你去死。若是永远都不知道，互相责怪互相排斥，倒不如真心喜欢一个人来的幸福。”
“真心比起命来，又能算什么，我只求他能活过来，”方雨荷顿了顿，又说，“活过来也不好，若是活过来，每每对着他，我就会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若是这样，倒不如死了干净！至少……至少我还念着他这份果断。只是偏偏把这一个人的苦楚留给我，叫我如何是好。”
沐傅儿微微叹了口气，“我更希望你能寻一个良人，杜明诚固然能用命来对你，倒不如有个懂你的男子，两个人相扶相伴，总比如今一个人来的好。”
方雨荷心中有些疼，心道，若是你，只怕宁愿带着孩子孤儿寡母地住在草原，都不愿意和白石一过日子吧。
因为懂得爱，所以才会尊重。
没有爱的凑合，当真能幸福么。
她多想问一问，傅儿，你当真幸福吗？
可她问不出口。
看着茫然无知的沐傅儿，心疼得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