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历二十八年 三月三日 李歆若继位称帝
结漪殿 桃花源
桃花源中,落英缤纷,倾城绯色,美不可言。
“公主。”邹库一早带着御制的冕服,多番寻找无果,思量之下,便径直向着桃花源而来,果然远远便看到了一身碧衣的李歆若。
“嗯。”李歆若并未回首,而是凝神看着前方,任由随风飘零的桃花,落在自己墨玉般的发间。
仍旧是清香旖旎的桃花,却再无了那暖心的熟悉,那熟悉安然的桃花香,今生今世,自己怕是再也嗅不到了。
邹库见李歆若迟迟未语,侧身看去,这才发现李歆若的身后,竟是一个不知深有几何的土坑。
“将冕服拿来。”邹库这才明白,为什么公主执意要准备两套冕服,一套是按照自己的尺寸,另一套却是按照先帝的尺寸,竟是要为先帝建一个衣冠冢。
“是。”邹库躬身呈上,李歆若伸手接过的一瞬,邹库无意间发觉李歆若原本白皙如脂的纤纤素手之上尽是泥渍,甚至还有隐隐的血丝。
李歆若翩然回首,接过邹库递上的朝服,身后的侍从这才发现李歆若面色苍白,光洁如玉的额间,甚至有点点污渍,瞳目中也是血丝充斥,显然一夜未眠。
“公主。”邹库失声道,自己服侍先帝数十载,可以说自己是看着先帝如何对公主的,本以为情深似海也不过如此,可如今自己却为无双公主的所作所为,深深撼动。
执意选在倾城太子生辰之日登基,又在登基前夜整宿无眠,徒手为倾城太子立下这衣冠冢,试问,这世间,有几人能如此?
李歆若单膝跪在泥土之上,手中捧着御制的冕服,看着冕服之上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思绪回到以前,皇兄赞叹各国冠冕服侍太过单一,自己很是歆慕上古十二冕服。
而今李歆若完全按照李宸若之意,亲自设计了这一款冕服,也算了了皇兄一桩心愿,李歆若将冕服深坑之内的锦盒之中,亲手将其混着桃花的黄土洒在御制冕服之上,那一刻李歆若身后所有的侍从为其感怀,南唐李氏兄妹情深意切,可感天地,可如今却一死,一伤。
“皇兄,回家了。”李歆若瞳目浅转旖旎,倩丽绝美的面庞之上,带着让人不忍去看的笑容,如此明媚,却又寒意彻骨。
和泰殿
和泰殿中,再也没有文林刘武之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现今朝廷之上皆是陪同李歆若南征北战,打下南唐江山的股肱之臣。
“拜。”强栋声音嘹亮,回荡在空旷奢华的大殿之中,而李歆若身着明黄色的冕服,端坐在人人向往的龙椅之上,透过眼前的九旒冕,看向朝堂之中双膝跪地的众位大臣。
“平身。”声音出口,欧阳清风便隐隐举得李歆若似乎有些不对,起身的一瞬下意识的看向李歆若,却被旒冕所阻,无法窥见其容颜。
“陛下,北齐使臣求见。”殿外侍卫匆匆进殿,跪地禀奏。
“宣。”李歆若神情散朗,看向殿外。
“臣呼伦参见南帝陛下。”见进殿的人是呼伦,尹继华心中有了计较,呼伦在北齐官位不低,况且负责邦交,此行前来,必是奉旨恭祝李歆若继位。
“呼伦大人免礼。”李歆若言语中透着清冷,似乎并未因呼伦的到来有任何喜悦。
“谢陛下隆恩。”呼伦随即呈上一道密函:“臣奉吾皇圣谕,前来恭祝皇后娘娘继位。”
皇后娘娘?
李歆若眸中寒气慑人,朝中重臣闻言也窃窃私语,虽然无双公主曾单方面宣布,与北齐再无瓜葛,可北皇此举,明显是在告之世人,北齐、南唐联姻未破。
“往事已矣,何必再提?”邹库接过密函,转而呈给李歆若,却不曾想李歆若连看都未看,向着呼伦面带笑意:“呼伦大人既然前来,不妨替朕向北皇传递一道诏命。”
李歆若淡然开口,声音虽然不高,却透着清冷孤绝:“邹库,宣召。”
“是。”邹库躬身领命,打开早就拟好的诏书,扬声道:“奉天承运,女皇诏曰:李氏歆若今日继位,颁布天子第一昭,追封先帝李宸若为倾城帝,载入李氏族谱,建陵于结漪殿,永世受李氏子孙参拜,钦此。”
“请皇上三思。”诏书宣读完毕,众臣竟齐齐出声请命,即使倾城太子李宸若曾为南唐南征北战,可是一个血统不纯的皇子,又如何能够载入族谱,受供皇陵?
“陛下,”尹继华出列,面色沉暗:“陛下仁厚,顾念与倾城太子昔日兄妹情谊无可厚非,可是毕竟倾城太子血统多有争议,载入李氏族谱,修建皇陵,于情于理皆不可取。”
“邹库。”李歆若依旧面色淡然,不闹不怒,吩咐邹库上前。
“南历十年,倾城太子李宸若以醒魂丹,救助无双公主,
南历十五年,南夷叛乱,倾城太子领军十万,平定南夷;
南历二十年,西南瘟疫四起,倾城太子率领医者百人,亲赴西南,救民于危难;
……
南历二十五年,中吴发难,倾城太子请命出征,险些命丧峡山,商周一战,倾城太子身先士卒,面对中吴百万联军无所畏惧,挥刀斩敌万人有余……”
“这……”殿中大臣听闻此言,稍稍迟疑之后,仍是开口劝诫。
“李宸若与南唐有功,但其血统令南唐蒙羞,功过相抵,不追究已是格外开恩,陛下切不可将其追封为帝。”和悦上前,躬身劝谏。
“李宸若?”李歆若闻言黛眉轻挑,瞳目流转,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进士及第的新科举子,眼角眉梢瞬间戾气逼人:“来人。”
“陛下。”和悦尚且一脸茫然,便听李歆若下令:“直呼先帝名讳,视为不敬,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陛下恕罪。”和悦初出茅庐,此番言辞,颇带些不知者无畏,却不曾想祸从口出,杀身之祸瞬间而至。
“陛下,和悦虽然冒犯倾城太子,却罪不至死,望陛下三思。”尹继华出声请命,李歆若本不是嗜杀无情之徒,奈何要推行诏令,必得杀鸡儆猴。
众臣也纷纷下跪求情,就连一向粗枝大叶的许诸也深明大义:“弟兄们都知晓公主与太子的情感,也从未看轻过太子,可是皇室一向是最讲究血统的地方,公主即使堵着住朝臣之口,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是陛下。”刘副将在一旁小声提醒,这老许就是不知道改口。
“朕意已决,无需再劝。”李歆若霍然起身,带着俯视众生的凌傲与孤绝,众人为李歆若的气息所摄,缓过神时,便听见邹库扬声道:“退朝。”
结漪殿 桃花源
皇陵尚未开始修建,李歆若看着眼前的衣冠冢,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早已痛的麻木,可这一刻却有些暖意。
桃花源承载了自己太多太多的情愫,也承载了皇兄太多太多的回忆,将皇兄葬在这里,他定会安然。
“陛下,太后娘娘近日凤体欠安,很是想念陛下……”李歆若低眉看向邹库,眸底却带着独有的淡漠疏离:“朕改日再去。”
邹库近日也察觉此母女二人情感不深,没有再劝,随即躬身领命,很快离去。
“歆若。”此时欧阳清风的声音响起,欧阳清风突然出现在桃花源之中,李歆若却并未觉得惊讶,现今南唐唯有欧阳清风可以在南唐皇宫进出自如。
“若是为了劝谏诏书一事,免开尊口。”欧阳清风听到此言,不免摇摇头,李歆若还是一如既往,一点情面也不留给自己。
“我知道此事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欧阳清风面带笑意,从身后摸出两壶醉月桃花:“我是来找你喝酒的。”
“早说。”李歆若面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上前接过欧阳清风手中的酒壶,席地而坐,拨开酒塞,径自饮了起来。
“你……”欧阳清风早就知道李歆若并不是恪守礼数之人,摇摇头吩咐桃花源外有些瞠目结舌的侍卫离开,转而有些无奈的对上李歆若:“哪有一国之主的风姿?”
“听闻欧阳夫人有了身孕。”李歆若面色淡然,却带着一份真诚:“好好待她。”
欧阳清风闻言一怔,李歆若看似日理万机,内子怀孕不过是昨日之事,没想到李歆若却已知晓。
“那是自然。”欧阳清风依旧面带痞色,丝毫没有一点将要成为人父的成熟、稳重。
“倾城太子已然离去,你和北皇……”李歆若已登基为帝,而南唐皇嗣到李歆若这一脉,已然后继无人,可李歆若的婚事极为棘手。
北皇祈颜泽好歹也是李歆若的正夫,虽说李歆若有言休夫,但是北齐至今尚未与南唐划清界限,而世间传言皆道李歆若爱慕其兄李宸若,定会为其终身不娶。
所以众多朝臣,日夜思量,焦头烂额却无计可施。
“清风,”李歆若将酒壶中的醉月桃花一饮而尽,翩然抬眉:“有些事情不能太过强求。”
“既然不能强求,你为何不让倾城太子安然离去?”欧阳清风突然转口,李歆若的御诏次才刚刚颁发三日,联合请命的文士朝臣,齐聚在朝歌门,足足有千人之众。
“这些是我欠皇兄的,也是南唐李氏欠皇兄的。”李歆若眉目如画,冷冷的看了欧阳清风一眼,刚才还说自己是来喝酒的,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世人不欠倾城太子,”欧阳清风明明知道李歆若对现在的时局很是清楚,却还是开口道:“乱世仓皇,西晋与东越已在御诏之上大做文章,若在这样下去,只怕民心不稳,动乱不歇。”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李歆若声音清浅,气若轻鸿:“这样的道理我何尝不懂?”
“你既然都懂,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欧阳清风厉声道,却见李歆若睫羽微动,眉宇之间尽是倦意。
欧阳清风有些恍惚,自从歆若得之倾城太子离世的那一刻开始,歆若的整个人就不断疲倦、疲惫,似乎已经遣倦了千年。
“有些人一生想做很多事,而我只想跟着皇兄,希望也是一辈子。”
话音落,李歆若低眉看向桃花树下,自己亲手而立李宸若的衣冠冢,流离的瞳目此时犹如一个刚刚出生的孩童,清浅见底,却带着无可名状的忧伤。
“歆若,”欧阳清风叹了口气,露出少有的肃穆:“你是南唐万民的无双公主,你是世人敬仰的一世明君,你若执意若此,只怕……”
“会被世人唾骂?”李歆若释然一笑,朱唇轻启:“千百年后,你我都不过是书上的一个名字,而真的过往,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又何必如此在意?”
“歆若。”此行之前,欧阳清风早就料到要让李歆若改变心意,收回成命,并非易事,可如今他才知晓,歆若的执着与决然,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无需多言。”李歆若低眉不再言语,今生今世,自己能为皇兄所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桃花源中,桃花含香吐蕊,李歆若的旖旎碧衣,在一场绯色倾城中,美的如幻如灭,好似一个千年不醒的梦。
“何人敢拦哀家?”此时源外传来一声厉喝,李歆若黛眉微蹙,似乎很反感这一份安谧卷入世俗红尘。
“放行。”李歆若扬声道,却依旧未曾回首,自己与林重锦的母女之情,除了那斩不断的血缘相连,实则所剩无几,名存实亡。
欧阳清风随即起身,向着林重锦轻声开口:“见过太后娘娘。”然后转身离开桃花源,并轻掩门扉,源中便只有林氏母女二人。
“你既然不肯来见母后,”林重锦的言语之间,少了许多咄咄逼人:“母后便亲自来见你。”
“母后?”李歆若淡淡开口,仿佛听到了一个很陌生的词语,言语之间透着疏离淡漠。
“那朕倒想知道,”李歆若将手中的酒壶放在一旁,缓缓起身,瞳目中带着摄人心魄的戾气,直直的看着眼前这个年华犹存的女子:“母后假借殉葬离开皇宫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你既是琅琊阁中人,又岂会不知?”七年前,是自己设计送李歆若进入琅琊阁,而且琅琊阁的情报系统无孔不入,自己所做的一切,李歆若定然早就有所察觉。
“朕想听母后亲口说!”李歆若目光灼灼,但眸底却又一丝害怕,当初自己远嫁北齐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加之无心政事,所以很少主动与琅琊阁联系。
而且,自己要怎么开口,让琅琊阁去查自己的生母,如何设计陷害自己?
自己不仅没有勇气开口,也没有勇气去承受那样的事实,甚至有一度自己心中带着许多侥幸,可现在看来,曾经的侥幸简直成了一种chi裸裸的讽刺。
“歆若。”林重锦稍稍停顿,话语间竟多了一份柔情:“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这些年来我到底是对是错?”
“哦?”李歆若微微挑眉,眸底却透着清冷,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毫无瓜葛。
“我不但毁了自己的一生,毁了宸若的一生,”林重锦看向与自己对面的亲生女儿,竟感觉有些距离,早已深入骨髓:“也毁了你的一生。”
“奏请先帝立下密诏的是我,”林重锦稍稍思忖之后,略显沉重的开口:“将密诏公诸天下的,也是我。”
“什么?”李歆若双眸尽开,直直的看向自己的母亲,想要寻找出说谎的痕迹,转而很快释然。
林重锦对自己虽未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可是她却从不对自己撒谎,而这一刻自己是那么的希望,她的话,不是真的。
“洛儿是林家死士,”林重锦开口细述:“当日是她偷走了你藏于暗格之中的密诏,在北黄宿醉之时,设计挪用玉玺,这一切,祈颜泽从未参与,也从不知情。”
“散布流言,架空皇兄,暗中支持刘氏起兵……”李歆若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是不是……”
“是。”林重锦回答的斩钉截铁:“这些都是我做的。知女莫若母,若不把你推上你绝路,你绝不会染指天下,问鼎未央。”
“绝路。”李歆若的嘴角滑起一丝讽刺,面上却尽是笑意:“现如今这太后之位,母亲可坐的心安理得?”
“若儿。”林重锦顿时悔意连绵,上前一步,护甲已经触及到李歆若的冕服,却被李歆若侧身错开。
“不要叫我。”李歆若厉声喝道,将自己逼上绝路,一点退路都不留给自己,却只是为了让自己染指天下,问鼎未央,是不是很讽刺?
装瞎数十载,被迫进入琅琊阁,手不离刃,远嫁北齐,却被自己设计重返南唐,甚至不得不站在皇兄的对立面,公然与皇兄分庭抗礼,而这一切皆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所为,让自己情何以堪?
风气花落,绯色连天,明明阳光明媚,李歆若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母后,你可知道,我多希望我真的有目无珠。”李歆若凝唇浅笑,眸底却是无尽的寒意:“这样你就不会有所期冀,后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母后知道自己对你太过凉薄,可只要你愿意给母后机会……”林重锦隐隐觉得,李歆若此语像是在与自己决绝。
“机会?”李歆若面上淡然如水,眼角眉梢却透着渗人的怒意:“谁又能给我一个机会,切勿投身帝王家!”
“……”林重锦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李歆若厉声打断:“来人,送太后娘娘回琉璃宫,无朕口谕,不得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