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庾嵁弦电话的时候江流汐正准备下班,听到庾嵁弦说庾敏弦进医院了,就赶紧去了妇产科,连听诊器也来不及取下。
庾老太太见到江流汐,慌乱地握住她的手,仿佛在森林里迷路的人见到了光亮一般。江流汐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庾嵁弦只说庾敏弦在陪老太太逛街的时候突然呼吸急促昏倒了,送到了她们的医院,他现在正在赶过来,让她先去看看。现在她也只能宽慰老太太不要太担心。
庾嵁弦在二十几分钟后也赶到了,询问了庾敏弦的情况,江流汐摇头,手术室灯还亮着,刚才有护士匆匆出来,又匆匆进去了,她自己也是医生,知道在手术过程中,时间就是生命,也就没抓着人问,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庾敏弦的老公正在国外,她婆婆后来赶了过来。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手术室的灯才暗下去了,大家一拥而上,负责手术的张医生,见江流汐也在,就直接看向她说:
“孩子是保住了,但是,小江,风湿性心脏病二级,伴有慢性房颤,你是心脏科的,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庾嵁弦看向江流汐,她眉头紧皱,眼睛微微缩小,鼻翼张大,嘴边紧紧抿着,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庾老太太也看出来情况不太好,忙问道:
“小汐,敏敏是什么病啊?要不要紧?”
江流汐看着老太太慌乱的申请,以前一直都觉得老太太是个很精神的老人,此刻才意识到,老太太真的是老了,平时精神奕奕的脸上现在只剩下担忧,皱纹也仿佛一下子加深了,看着自己的眼神却透着淡淡的希冀。她要怎么告诉她,庾敏弦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要这个孩子?庾敏弦抚着肚子时甜蜜幸福的样子,老太太宝贝的神情,庾嵁弦对这小外甥的期待,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要怎么告诉甜蜜这样的噩耗?
深呼吸,闭了眼,久久才睁开,嘴唇缓缓张开,仿佛有千斤重:
“敏弦姐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怀孕,之所以会晕倒也是因为这个。”
庾嵁弦的眼睛紧紧闭上,眉毛皱的更紧了,庾老太太愣在原地,眼睛和嘴巴微微张大,显然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庾敏弦的婆婆也是一脸惊诧,抓住江流汐的手臂,颤抖着声音问:
“她生小葡萄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嘛?怎么会就又心脏病了呢?”
用力之大,江流汐只觉得手臂在下一刻就要断了一般。庾嵁弦把人扶住,把她的手臂从江流汐臂上拉开,江流汐垂下头一时间只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才开口:
“生小葡萄的时候她还不到35岁,现在姐姐已经39岁了,算是高龄产妇,而且还伴有慢性心房颤动,如果留下孩子,孕产期很可能会发生心衰竭或者休克,到时候即使再想把孩子拿掉,对产妇的身体也会有很大的影响,随时可能一尸两命。”
她说得极缓,声音也有些颤抖,手紧紧握成拳,仿佛手心传来的疼痛能给她力量一般。
庾老太太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靠在庾嵁弦怀里,紧紧盯着江流汐,希望能在她脸上捕捉到一丝玩笑的意味,嘴唇张了张又合上了,庾敏弦的婆婆也由庾嵁弦扶着,双目放空,脸上写满了悲戚。
庾嵁弦把两位老人安置在座椅上,轻轻拥住江流汐,江流汐双手紧紧拽住庾嵁弦腰部的衬衫。庾敏弦对这个孩子的期待,他们都知道,她怀着小葡萄的时候心脏就出现过问题,小葡萄也是在七个多月的时候剖腹产的,庾敏弦一直想再生个男孩儿,三年前怀过一次,却在两个月的时候意外流产了,现在想来可能就是心脏的缘故。之后她就一直没消息,好不容易怀上了,她高兴得不得了,江流汐也有陪着她一起去买过小孩子的衣服,她挑选小衣服的时候,脸上骄傲而幸福的神情,她一直记在心里。他们要怎么告诉庾敏弦这个残忍的消息?
“流汐,真的非拿到孩子不可吗?”
庾嵁弦扶住江流汐的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脸,不错过她脸上一丝的情绪。江流汐抬头对上他的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站在医生的角度,是的,头的心脏,现在连正常的生活都有些吃不消了,何况是孕育一个孩子,为了病人的身体,这个孩子留不得。”
“我不要你站在医生的角度,我要你站在亲人的角度,站在她弟媳的角度!这个孩子,真的不能要吗?”
庾嵁弦的声音很大,就像是困在笼里的野兽在嘶吼,认识他以来,江流汐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怔怔地站着,任由他捏住她的肩,任由他的手指扣进她的肉里。
“站在亲人的角度,我也还是坚持要拿掉这个孩子,没什么比敏弦姐的生命更重要的,何况,她并不是没有孩子,失去了这个孩子,她还有小葡萄,而且,即便不拿掉,这个孩子存活下来的几率也很小,到时候,孩子照样保不住,敏弦姐的生命也会出现危险。”
庾嵁弦松开了手,还是紧紧盯着江流汐,良久,才开口:
“姐夫刚才说,他把姐姐和宝宝交给我。流汐,如果真的没办法,那么,手术同意书,我,签!”
最后两个字,他仿佛是用尽了周身的力气才说出来。江流汐握住他紧握成拳的手,眼神柔和而坚定,她知道他做这个决定有多难,对孩子,对姐姐的负罪感,姐姐醒来后的奔溃,家里双方老人的悲伤,压在他心上。
庾敏弦再次被推进手术室,江流汐作为心脏科医生参与整个手术,在手术室门关上的一刹那,她分明看到了庾嵁弦眼角闪烁的泪水。庾嵁弦签的字,趁庾敏弦还没醒,把孩子拿掉,因为知道如果她醒了,她肯定是不会拿掉这个孩子的,她宁死也不会同意做手术的,打电话告诉他姐夫这个决定的时候,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才沙哑着声音说:“签字吧。”两位老人也知道,大人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孩子没有就算了,她们没有与孩子做祖孙的缘分。
江流汐看着医生把孩子拿出来,那个孩子已经成形了,是个男孩子,浑身泛红,血淋淋地放在托盘里,她摸他的时候,他还有温度,软软的,整个身体大约有15厘米,头上已经有几根头发了,眼眉,睫毛,指甲,脚甲,依稀可以看到,脸上长了细细的毛,捧在手心,轻得和一只小白鼠一样。他肯定会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也许还会像小葡萄一样,窝在怀里,甜甜地喊“舅妈”。
她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那个死婴,仿佛这是一个真正的婴儿,随时会睁开眼一般,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滴在那孩子身上。
“张医生,我能把这孩子拿去火化吗?”
“可以”
拿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孩子清理干净,轻轻擦拭他小小的身体,然后把他包在白布里。她知道现在肯定是不能把孩子拿出去的,两个老人现在已经濒临奔溃的边缘了,见了这孩子,怕是会真的奔溃的。让护士带着孩子去敛尸房,她想,也许庾嵁弦会想见他一面。
手术结束后,和张医生一起走出手术室,庾嵁弦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动了动嘴唇,却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把她搂在怀里。庾敏弦被护士推出来,庾嵁弦和两位老人一起跟去了病房。
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越走越远,她知道他现在压力有多大,心里有多难受,作为他的女朋友,现在不该给他任何压力,默默站在他身后守护他就好。可是,他淡漠地转身离开,心里还是揪着疼,张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她努力回了一个微笑,她知道这个笑恐怕是面目狰狞的,可是,她的脸,似乎已经摆不出笑这个表情了。如果那个孩子是刺激了她的心房,撼动了她本以为坚强的心,那么他对待自己的淡漠,就是击溃了最后防线的。默默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坐在靠椅上,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个孩子,和庾嵁弦的脸,倏地睁开眼,那汪水灵灵的眼此刻却布着血丝,眼神空洞的,不知在看向哪里。
凌剑翔听护士说她回办公室了,赶紧上来找她,敲门没人应,旋转手把,门开了,入目的,就是那个无神的她,以为封藏的很好的地方,像被钝刀一下一下切割了一般。他说过,如果她累了,回头,他一直都在,现在也是。江流汐听到开门声,抬头,看向他,扯了嘴角,却给不了他一个笑容。
凌剑翔猛地把她搂进怀里,她愣怔了,而后,却是抽泣,声音越来越大,哭得越来越惨烈,江流汐只觉得自己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沉浮,突然出现了一块浮木,她本能地牢牢抓住。
庾嵁弦安抚了两位老人,庾敏弦的麻醉还没过去,昏迷着,暂时还不会醒,虽然知道这个时候庾敏弦很需要他,可是,刚才江流汐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看在眼里,实在心疼,终是抵不住内心的支配,去了她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推开,看到的就是那揪心的一幕:他心里记挂着的人,正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寻找安慰。只觉得脑海里有根弦,“吧嗒”一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