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敏弦住的是VIP病房,一个人住一个套间,配有会客厅,供家人朋友休息之用。江流汐和庾嵁弦到的时候,庾敏弦还没有醒,庾老爷子也已经赶了过来,三个老人一起守在病房。他们一起进去,叫了人,庾老爷子拍拍庾嵁弦的肩,几不可闻地叹气,眼角的皱纹似乎加深了不少。又向江流汐点点头,眼中是赞许的,疼爱的目光,轻声道:
“你们做的很好!”
江流汐只觉得心中一暖,一股暖流从心直接涌上眼眶,赶紧垂下头。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不过两个多小时,她却觉得过了好久,她心里也很难受,却没有人在她身边。她觉得是自己杀了那个孩子,她觉得自己可能错了,没有人肯定她的做法,手术后,庾嵁弦没有说话,庾老太太也没有说话,她觉得他们是在怪她,怪她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外孙,外甥。庾嵁弦的态度,伤她最深,感觉到他的疏离,就好像在说,“庾敏弦是我庾嵁弦的姐姐,与你江流汐无关”。她觉得自己被隔离在外,不能与他们一起守护在庾敏弦身边,这种孤寂的感觉,真的好难受。庾老爷子这六个字,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意味着太多。
庾敏弦悠悠转醒,手摸向腹部,而后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守在旁边的五个人,眼神里是满满的慌张,
“宝宝呢?”
声音沙哑,带着不敢置信,与恐惧,看向一张张写着悲伤与歉意的亲人的脸。
庾嵁弦握住她放在腹部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
“宝宝没有了。”
五个字,就这么五个字,对他来说,却好像有千斤重,说出来的时候,觉得心在颤抖。庾敏弦盯着他,眼孔睁大,嘴巴也张开了,又闭上,却是笑了出来,
“你骗我的,是不是?你在骗我,是不是?嵁嵁,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她有些疯狂地要挣开庾嵁弦的手,左手插着的针头也被挣得有些松脱,血液倒流出来,江流汐过去扶住她,她就握住江流汐的手,睁大眼睛看着江流汐,平日里神采飞扬,写满自信的眸子,此刻,是布着血丝,闪烁的眼眸,带着惊恐,不敢相信,与可悲的希冀,颤抖着嗓音,说:
“小汐,嵁嵁又在跟我开玩笑了,是不是?你来跟我说,宝宝还在,是不是?嗯?”
面对她憔悴的脸庞,充满希冀的疑问,江流汐垂下头,咬了下唇,
“宝宝,真的,没有了。”
庾敏弦握她手的力道一下子失去了,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眼神放空,却还是看着江流汐,呢喃道:
“不会的,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宝宝还在,宝宝还好好地在我的肚子里。”
手术的关系,她的脸色很苍白,嘴唇也有些干燥,眼神空洞,手无力地垂着,左手插着的针头,因为刚才的动作,有血液倒流,与她惨白的脸色和白得有些瘆人的被单,形成鲜明的对比,看上去很是诡异。她整个人像被抽了气的娃娃,如果不是胸腹有轻微地起伏,大概真的会被认为是个人偶。呆愣在那边,嘴里一直在反复说着“你们都在骗我”。
江流汐的眼泪,终于是流了下来,紧紧搂着庾敏弦,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我是医生,却没办法保住你的宝宝,还要亲眼看着他被拿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庾敏弦此时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还是刚才那个样子,嘴里还是在念叨着“你们都在骗我”。
两位老太太都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做母亲的,自然知道失去孩子有多痛,何况,那个孩子也是她们的孙子,看着自己的孩子承受着这般的苦难与折磨,心疼得都在颤。庾老太太伏在老爷子怀里,身体都因为哭泣在颤抖,老爷子紧紧搂着老太太的肩膀,给她安慰和依靠,自己的眼眶却也有些红了。庾嵁弦扶着张妈妈坐下,张妈妈此刻已经泣不成声。庾嵁弦抽了纸巾,给两位老人,而后,回到庾敏弦身边,再次握住她的手,
“姐,真的没有了,宝宝真的没有了。医生说你有心脏病,不能生宝宝,要是留下宝宝,你就会没命的,我们没办法,只能放弃宝宝。可是姐姐,即使没有了宝宝,你还有我们啊,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庾敏弦突然发疯一般,抬头,对上庾嵁弦的眼睛,伸手甩了他一个巴掌,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杀死我的宝宝?宝宝是我的,命也是我的,你们凭什么就替我决定了?凭什么!”
庾嵁弦却是站在那里,任由庾敏弦拍打,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时候的庾敏弦,就像是护着自己的鸡仔的鸡妈妈,竖起了浑身的羽毛,誓死要保护自己的孩子。眼孔张大,眼睛布满血丝,脸上因为激动,出现了不寻常的红晕,嘴唇有些裂开,渗透出细小的血珠,在她苍白的嘴唇上,显得格外妖艳。江流汐抱住庾敏弦,拉回她的左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输液管里已经倒流进了不少的血液,轻轻按住她的左手加以固定,让血液能流回去。
“姐姐,不是他的错,姐姐,是我,是我说要拿掉宝宝的,也是我跟着进手术室,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宝宝拿出来的,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的宝宝,都是我,你要怪就怪我吧。”
庾敏弦回头看着江流汐,眼睛红肿,脸颊上布满泪痕,嘴唇颤抖,鼻翼张大,眉头紧皱,却没有像刚才那样子,只是看着她:
“为什么?小汐,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爱这个宝宝,你明明知道我对他的期待有多大,你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地,就,就拿掉他?你明知道,我宁可是死,也不愿意失去这个宝宝的啊!小汐,我以为你是了解我的,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夺走我的宝宝?为什么?小汐,为什么啊?”
庾敏弦右手紧紧抓着江流汐的手臂,江流汐也不反抗,还是按着庾敏弦的左手,输液管里的血液已经回去大半了。紧紧盯着江流汐,她就是想不到为什么,为什么小汐要夺走她的孩子,她想不明白,怎么都想不明白。江流汐看着庾敏弦的眼睛,那里比起刚才因为失去孩子的疯狂,更多了一份不解,
“姐姐,是,我很残忍地杀死了你的宝宝,因为我自私,我不愿意失去你。姐姐,你不只是有宝宝啊,你还有我们,还有伯父伯母,还有姐夫,还有小葡萄啊!如果你因为宝宝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让伯父伯母怎么办?让姐夫怎么办?让小葡萄怎么办?你不能因为这个宝宝,就让小葡萄成为没有妈妈的孩子,你的心脏,没有办法承担你孕育这个宝宝的负荷啊!是我自私,我不愿意失去你,所以让你失去了你的宝宝!可是姐姐,你才是最重要的。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做手术,这个病不是不能治的,等心脏好了,再怀孕好不好?到时候,再生个可爱健康的宝宝,好不好?”
庾敏弦还是死死地盯着江流汐,江流汐也看着她,眼神里是小心翼翼的期待。她相信庾敏弦能走出来的,就像庾敏弦说的,她了解庾敏弦,庾敏弦,从来不是一个懦弱,只知道逃避的人,相反的,她勇敢,聪明,她一定能够想明白的。
终于,庾敏弦的眼慢慢垂下,而后,右手松开,轻声说:
“你们先出去吧,我累了,我想休息。”
几个老人还想说什么,庾嵁弦摇头,示意大家还是先出去。庾老爷子就扶着庾老太太出去了,庾嵁弦也扶着张妈妈出去,两位妈妈出去的时候,脸上都是心疼,一次次地回头看庾敏弦。江流汐也跟着出去了,她知道,庾敏弦是想通了。只是,丧子之痛,真的,痛彻心扉的。虽然她没做过妈妈,没失去过孩子,但是,她也知道这种痛,有多么地难耐,多么地侵入骨髓。当初失去哥哥的时候,她也感受到了这样的切肤之痛,真的,很痛,很痛。
关门前,再一次看了呆愣着躺在病房里的庾敏弦,穿着白色的病人服,脸色也变回了开始的苍白,额角有细小的汗珠,裂开的嘴唇,还是干燥的,血珠已经凝固,还是挂在她原本迷人的唇上,悬而未落,衬得她更加的苍白无力。她手还是垂在两边,手上的输液管,源源不断地提供着营养液,让她再难受,心再疼,都还是呼吸着。血液已经回到血管,只是,左手还是肿胀了起来,泛着青,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一样的凄白。身下是医院消毒了的白色被单,身上盖着的也是医院的白色被子,整个房间也都是白色的,白色的灯光,照射着房间的每个角落。第一次,江流汐觉得医院真的是个可怕的地方,这些凄惨的白色,真的好可怕,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