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皓扬自榻上起来,感觉头渐渐地不痛了。他披上长袍,随着白芯蕊一起出了屋门。
落日的余晖慢慢暗淡了下去,又是一个明月夜。
那老者正负手立在庭落里仰望着天际,在月光的滋润下,洗出他坚冷的轮廓。
闽皓扬裹紧白袍,趋步上前,唤了一声,“殷老前辈。”
那老者转身见二人渐近,拱手施礼,“王爷。”他目光随即落在白芯蕊的身上,忽尔一笑,笑如飞雪,极轻又极暗,又揖,“姑娘。”
白芯蕊则假装不去看他,眸色渐渐暗下,一抹幽凉如残秋月影,悄然浮上。
闽皓扬丝毫不曾发觉两人的异样,抱拳对那老者道,“殷老前辈,晚辈深感愧疚,本意欲今日离开,不曾想饮醉了酒,竟在老前辈面前失礼,还望老前辈见谅。”
那老者手挥蒲扇,一脸淡然,“王爷言重了,老夫也想让王爷在此多留一日。”
“是啊,老先生不过是想让我们等刺客来了,将我们早点抓走罢。”白芯蕊拧眉与那老者对视,眼底幽黑无底,眸心一缕利芒稍纵即逝,如灼烈的阳光,洞穿一切。
闽皓扬紧蹙剑眉,不知白芯蕊所言何意。他一脸疑惑道,“芯蕊,你怎么如此说话?”
白芯蕊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老者,终于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怒意,转脸对闽皓扬回道,“皓扬,你先前醉去了还不知,这位老先生跟追杀我们的刺客有勾结!”
不远处略高的地方,苍白煞人的月光透过丛生的枝叶洒下斑驳光影,仿佛一股肃杀之气悄然荡漾开来。
“你说什么?!”闽皓扬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全部凝结在一起,沉默了片刻,继而冷静下来,嘴角竟勾起一抹不明其意的笑容,“芯蕊,不要这么说老前辈,怎么可能?!”
“我亲耳听他所言,怎么会有错?”白芯蕊伸出手指指向立在面前依旧不惊不慌的那老者,恼怒的情绪透过眼睛穿入心底,泄漏在紧紧收握却轻颤的手上。
闽皓扬则摇一摇头,依旧不信白芯蕊的话,转而对那老者一脸歉疚道,“殷老前辈,你看这……”
那老者怅然一笑,目光平静地看向白芯蕊,如极深的夜,“哈哈……姑娘还是不信任老夫,不过这也怨不得姑娘,毕竟老夫未曾告知全部真相,应算是老夫的不是。”他回眸再视闽皓扬,解释道,“王爷,是有一批人马前来寻王爷与姑娘二人,不过被老夫挡了去,老夫告知他们,待王爷醒酒之后再来拜见。”
白芯蕊美目微瞪,冷哼一声,说的好听,拜见?不过是刺杀的一种说辞罢了。
闽皓扬一听这话,也开始有些质疑那老者的话语,不过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而是一脸不解地望着那老者。
那老者似看透二人心思,继续道,“此人并非来追杀王爷和姑娘,只是前来拜见。”
“拜见?”闽皓扬半张脸隐在随风晃动的树影下,明暗阴沉。
那老者转身趋了两步,将二人撇在身后,抬眸望着天际上的稀星残月,只道,“王爷无需着急,那些人定不会伤及二位性命。待他们来后,王爷自会相知。”
闽皓扬正踌躇之际见自深林处走出几枚摇晃的清影,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应是手中的兵器反射的缘故。他一惊,侧过脸看了一眼身旁的白芯蕊,也正用一种惊异的眼光望着那几个影子走来的方向。他双手拥紧了白芯蕊,让她不要担心。
待影子渐渐趋近,闽皓扬才发现那里不止有几个人,前前后后竟约有几十人。不过打头那人模样甚是熟悉,仿佛什么时候见过。
过了片刻,那些人终于立在闽皓扬他们面前。闽皓扬心中一紧,打头那人竟是蒋凌!
见打头那人趋前跪地,身后众人随他跪下。只听得他揖了一声,“王爷!夫人!”又侧身对那老者施礼道,“殷伯。”
闽皓扬着实一惊,蒋凌竟与那老者相识,既称殷伯,看来关系还颇不一般。他瞥了一眼身旁的白芯蕊,见她眼中闪过的诧异逐渐转为一种异样的凝重。白芯蕊作为藤王府的王妃,当然也认得老王爷的部将蒋凌。
闽皓扬垂眸视蒋凌,眼波静冷,如一层凉冰扩散,道,“蒋将军,你为何到此?”
蒋凌抬眸,沉声道,“王爷,属下寻您已寻了很久。如今朝中混乱,臣心不安,属下来请王爷回宫。”
闽皓扬心间顿时浮上如云疑惑,凝神打量着他与那老者,其实他早已猜到蒋凌此次前来的目的,只是如今对二人扑朔迷离的关系颇为疑虑。他略一犹豫,只道,“蒋将军,先来屋中一坐,其他事情再从长计议。”
蒋凌拱手而道,“谢王爷。”
闽皓扬抬手让那老者先行,自己与白芯蕊随在身后,蒋凌最后一个进了屋去。他坐在正座之上,脸上浮起一丝警觉,对那老者道,“殷老前辈,晚辈有一点不知,您为何与蒋凌蒋将军相识?”
那老者脸上滑过一丝不动声色的淡笑,“蒋将军与老夫之子殷昇颇有深交,儿时更是常来府上。只是后来各司其职,老夫亦好久不曾见过将军了。”
蒋凌依旧平声回答,“晚辈亦十分敬重殷伯,若不是这次非同一般,晚辈亦不会打扰殷伯清修。”说罢,脸上浮现了一丝无奈的歉疚。
闽皓扬依旧蹙眉,追问道,“那,殷老前辈早知蒋将军来此?”
那老者神情极为坚定,眼中那抹隐露的淡然,叫人觉得不容置疑,“前几日将军便来过此地,只是王爷不知,老夫知王爷不想回朝,便先让他隐在了山中,老夫先来当说客,后来也不曾劝动王爷。如今王爷即将南去,老夫这才告知了将军。”他转而对白芯蕊,漾起一抹灿亮炫目的笑意,“姑娘,还怨不怨老夫了?”
白芯蕊才知原是一场误会,脸上顿时羞红一片,微微吐了口气,将掠到腮边的一缕发丝吹开,柔声低语道,“先前错怪了老先生,还望老先生恕罪。”
那老者抚须仰面一笑,道,“罢了,罢了。”
闽皓扬嘴角轻扬,自白芯蕊身上收回了目光,笑意微敛,心中升起一丝疑惑,“蒋将军不是早被邢王罢免了将位,怎会又居官在朝?”
蒋凌抱拳举在左侧,回道,“属下承蒙云贵妃恩典,做了御林军总管。”
云霓裳,这个在记忆里不曾褪去的名字,如今又若一滴水墨沉在了闽皓扬的心湖,顿时晕开一层涟漪。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位绝世女子的一张娇媚的脸,仿佛化作心底的一部分,久久挥之不去。
灯影幢幢,覆在闽皓扬的脸上,竟隐着三分怜悯的伤感,只听得许久之后一股深远而幽迷的声音,“霓裳,可好?”
“贵妃娘娘如今权倾朝野,已是无人可动。娘娘听闻王爷遭人追杀,十分愤怒,在朝中大肆调查群臣,京都如今已是人心惶惶。因此属下特来此寻王爷,还望王爷回朝。”
闽皓扬一怔,只以为云霓裳在后宫是个厉害的角色,竟不曾想即使在朝堂之上亦有这般翻.云.覆.雨之势,看来的确是自己当初低估了云霓裳这个女子。他强抑着心底翻腾,淡淡看了蒋凌一眼,道,“你既掌管御林军,怎会出得了皇宫?”
蒋凌脸色微僵,道出了实情,“属下假借家母人在苏州,心忧家母安危,特恳请贵妃娘娘开恩,许了三日离京。”
闽皓扬垂眸侧首,依旧一副不变的清淡的声音,“你倒是勇气可嘉,不怕云贵妃得知后降你的罪?”
蒋凌连忙跪地,躬身沉声道,“王爷,属下一心希望王爷回朝继位,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还望王爷早日回头!”
短暂的一阵寂静后,闽皓扬倒是一脸悠闲,端起桌上茶杯,在唇间小抿了一口,缓缓说道,“我已决定,不再关心朝中政事,将军多说无益。”
蒋凌不想自己的劝说也是这般结果,不禁神情一变,眼中颇带着几分焦急,“可是王爷,如今朝中一日无君,南方灾情便愈加严重。还望王爷将百姓基业放于首位,将老王爷的托付大业放于首位啊!”
一听老王爷,闽皓扬心中不禁伤痛了几分。当初也是因自己无知,轻信邢王,才让父王惨遭不测。父王一生不得志,谋皇位虽不正,但亦是想推翻暴政,还百姓安康大业。如今自己更是一事无成百不堪,志不在政,只希望父王在天有灵,不要责怪孩儿便是。
闽皓扬淡了淡情绪,眉心不动声色的掠过一叹,“将军勿再来此奔波,我已决定与芯蕊游荡于尘世,不再恋及朝政,苍生更与我再无关联。你且回去,联合众臣力保明君,勿再于我身上纠缠。”
蒋凌一脸惊骇,“王爷,您……”
闽皓扬拂手打断他的话,一双湛湛清眸略微眯了眯,脸上毫无表情,面前三人无一人知晓他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