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白风清,天际上洒落几点微亮的星辰,融进透凉的空气中。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街上八街九陌,华灯璀璨。四家灯火遮掩了无尽绵延的黑幕,静谧的月华顿时失了柔和的光泽,只好躲在云翳身后,不敢出来。
耳畔还不时响起几股交织的声响,声音婉转清越,幽幽绕耳,若黄莺出谷,乳燕归巢。
夏嫣随着白芯蕊出了七丝堂,走在街上静静观赏这入夜的节日胜景。
周围的百姓比下午时分增了些许,几要要将整个主街全部占据。他们借着商铺里泄出的灯光,或抚琴,或奏笛,或吹箫,或击鼓。俨然一场视觉的盛宴。
来往观赏的百姓仍是络绎,或驻足,或游荡,观他们的穿着服饰,竟还有相当一部分外地人。看来天籁节确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白芯蕊边走边停,眸中不禁闪烁着惊喜的光辉。她实在被这里的画面所打动,百姓能若此一般不再为生计心忧,不再受瘟疫之苦,也算自己的一个宏愿。本一欢愉的节日,她的眼底却慢慢生出滴滴温热的晶莹。不是她大煞风景,却是她喜极而泣。
夏嫣一直陪在白芯蕊身边,见灯烛的光芒倾在她的侧脸上,散发着琉璃般的光彩。她眸间暗淡,自心中慢慢漾起层层不褪的涟漪。
正在夏嫣被白芯蕊的情绪所感染之际,耳边响起一股莺声出啭,“夏姑娘?”
夏嫣脸色一凝,抬眸见白芯蕊停驻在自己前方不远之处,正转过身面对着自己。“怎么了?”她轩眉微微一蹙,不解其中韵味。
“我们先回客栈吧。”白芯蕊侧着头一笑,嘴角勾起浅浅一个烂漫清雅的弧度。
夏嫣眼底轻颤,白芯蕊一谈及想来观赏合奏,可现在就要离开,莫非是没了兴致?她眉间微紧,问道,“白姑娘,你不是说……”
白芯蕊知她心思,笑道,“我回去取乐器,等下再回来。”
夏嫣明白过来,含笑颔首,“好。”
转眼之间,盛宴已被抛在了身后,天际上还飘荡着狂欢的痕迹。
二人离了人群,向着绕梁客栈而去。一路上,白芯蕊只字不语,脸上虽平静无波,但心中却久久难以停息。方才的场景还一遍一遍在脑海回味,植根在她的内心最深处。她感觉那声音仿佛走进了最黑暗之处,一步步瓦解她孤立的城墙。
客栈已离主街很远,可合奏的声响依旧能听得清楚。二人进了客栈,便分道去取各自的乐器。白芯蕊上了楼还没进客房,便闻见悠扬传来一声幽远的笛音。她不由嘴角轻勾,呆立在门前迟迟不推门进去。
那笛音清亮柔转,似朱雀般轻鸣,入耳不由心神一静,又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若一湖碧水,洗尽尘俗。白芯蕊之前只听过闵皓扬吹奏过一次,可这次却感觉不太一样,有种难掩的冷清感伤掺隐曲中。
白芯蕊脸上的笑意随之敛去,静静倾听这婉转缥缈的笛曲。她还从来不知,闵皓扬一直在悲伤为何。也许是她许久都不曾将闵皓扬从心底拿出,便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尘。她竟开始慢慢读不懂,来自他内心最深处的声响。
笛音幽幽淡去,白芯蕊分明闻见一声无奈的叹息,很轻淡,却直刺人心。她依旧呆立着不肯进去,直至楼下传来唤她的声音,“白姑娘?”
白芯蕊低眸望去,见夏嫣正怀抱着瑶琴,眉间紧蹙地仰望着自己。她自唇角淡淡挤出一笑,匆忙道,“好,夏姑娘等下,我马上来。”语罢,她立即回头,打算推门,却正迎上闵皓扬清冷的眼神。
闵皓扬见是白芯蕊,眼中的冷冽渐渐退去,脸上恢复夹着淡淡温柔的平淡,柔声道,“你在这里干嘛?”
白芯蕊蓦地怔住,被突然的开门生生惊吓,“你怎么没声音就出来了?!”
闵皓扬薄唇上慢慢凝上令人眩目的笑容,道,“你怎么没敲门,也不进来?”
白芯蕊一时无言,不知该作何解释。她低眸见闵皓扬的手中正拿着那支玉笛,便野蛮地一把抢过,下颚一抬,声音故意冷冷,道,“谁让你偷我的笛子,我偏不敲门。”
闵皓扬无奈一笑,“怎能算偷,不过是拿来消遣罢了。”他见白芯蕊转身正欲离去,剑眉一蹙,忙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
白芯蕊停住脚步,回眸视他,道,“今日是天籁节。”
“天籁节?”闵皓扬一脸疑惑的表情,定是不知天籁节是何节日。
白芯蕊见他追问,只好转身回来立在他面前,解释道,“嗯,天籁节便是上曲一年一次的音律之节,你难道没有听见外边的声音么?”
闵皓扬略微颔首,仿佛明白了她的话。他略一思忖,道,“我也去。”
白芯蕊看着他,沉默片刻,缓缓而道,“好吧。”
闵皓扬嘴角扬起长长一笑,转身关上房门,拉上白芯蕊的纤手,下了楼去。
楼下的夏嫣将二人方才的画面尽收眼底,眸中不禁带笑,可心中却慢慢泛起一丝悲戚。她见二人下楼迎上来,忙对闵皓扬福道,“闵公子。”她低眉垂眼,怀抱着琴,正是,犹抱瑶琴半遮面,一派玲珑温雅尽在中现。
闵皓扬看得呆滞,待回过神来赶紧回礼,“夏姑娘。”
夏嫣抬起眸,没有移步,反而笑道,“白姑娘你的乐器呢?”
白芯蕊挣脱开闵皓扬的手指,将手中的玉笛呈现在眼前,道,“玉笛。”
门外,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朦胧的月色罩在夏嫣的身上,如梦似幻,仿佛穿越了时光流年。
夏嫣低眸细细打量,脸上的笑意突然凝住,心中的堤坝似瞬间泄洪一般,淹没了她全部的呼吸。她的身子静静颤抖,面纱下的樱唇紧抿,几欲咬出了鲜血。
白芯蕊见夏嫣呆愣的神情,不知她如何有了这般反应,不禁望了身边的闵皓扬一眼,却见他脸上依旧毫无波澜,眼神游离在门外,根本没在看这里。
白芯蕊收回目光,将手中的玉笛一收,唤了一声,“夏姑娘?”闵皓扬闻见白芯蕊的声音,慢慢游离回来,亦将目光落在夏嫣身上。
夏嫣脑海中此刻早已被无限的回忆所占据,呆愣着神,无动于衷。她没有办法再压抑自己内心掩藏已久的情绪,眼角的清泪簌簌落下,却悄无声息,让人更为心痛。
白芯蕊见状怔住,立即侧脸对闵皓扬道,“你先去街上吧,等下我去寻你。”
闵皓扬见夏嫣突然的举动,脸上的清冷慢慢化作一丝失措。他还从未见过除白芯蕊之外的陌生女子这般,不知该怎般劝解,只好道,“好,你们等下过来。”
白芯蕊见他出了门去,匆忙回眸来,继续唤了一声,“夏姑娘?!”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焦急。
她之前便见过夏嫣失神哭泣过一次,那次是因那把一模一样的瑶琴,这次却是缘这支笛子。她实在不知在夏嫣的过往里有怎样伤心痛绝的故事,但她却知,如今夏嫣早已不应是以前那个脆弱的女子,那个女子早应在大火之中香消玉损了。
“夏姑娘!”又是一声唤,几乎要掩过了门外传来的音律声响,和夜风幽幽的荡漾。
夏嫣似闻见了这声通达心底的拯救,双眸渐渐恢复了神色,瞳仁中慢慢浮现出眼前一个紧颦双眉的女子。她自知失礼,忙逝去眼角的泪痕,道,“对不起,白姑娘。”
白芯蕊见客栈小二闻声趋来,丢过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照看客栈,不用他管。见那小二悻悻离去,她将夏嫣引至正堂一个位子上慢慢坐下,轻声道,“夏姑娘,你怎么了?”她虽看不见夏嫣的脸庞,却心知,她定是痛苦的。
夏嫣轻轻摇首,自眼角牵出一笑,那笑似在水中绽放的一朵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沁了心脾,“我已无碍了。”她静默了片刻,脸上的情绪又恢复了正常,继续道,“白姑娘,能再我看看你的笛子么?”
白芯蕊低眸望了望隐在袖后的玉笛,心知她定是因这支玉笛触景生情,只道,“好。”她从身后慢慢取出,呈在了夏嫣的面前。
夏嫣将怀抱中的瑶琴轻轻放在一旁,而抬手接过玉笛,放在手掌里细细打量。
那玉笛精致,一身翠绿袭人,虽只一面,但她犹然心记。
夏嫣的眼神里突又慢慢泛起了涟漪,只是被压抑地一直未流淌出来。耳畔仿佛响起一声清扬的笛音,那个男人,那夜,那月华若水。
眼帘一个黑得如墨玉挺立的身影正矗立于面前,横笛于唇,双眸微闭,那如行云流水般的笛音正清清溢出……
静默了良久,夜风轻轻扬起夏嫣脸上的面纱,露出两片香软柔唇,正勾起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夏嫣将玉笛慢慢放回白芯蕊的手中,对白芯蕊道,“白姑娘,谢谢。”
白芯蕊眼神暗淡,接过玉笛,低眸亦直直凝视。心中早已好奇夏嫣为何会对这支玉笛这般反应,莫非……她无法不去这样想,倘若不是如此,很多事情便无法完全解释。
白芯蕊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夏姑娘,你认识这支玉笛么?”
夏嫣眸中无了方才的凄凉,所有的情绪早已被隐藏地完好无暇,声音淡淡,“也许,正如之前我想要告诉白姑娘的,世上或许真的有两张一模一样的瑶琴,玉笛定也如此。”
白芯蕊收了玉笛,自口中慢慢吟道,“琴换,琴者未换;笛在,笛人却不在。”
夏嫣惊骇地盯着白芯蕊踌躇的眸中,那黑瞳似已将自己的内心全部看穿,“白姑娘,莫非此笛并非你的?”
白芯蕊微微颔首,略一轻叹,缓缓道,“不过是一人交托于我手中。”
“他人呢?”夏嫣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绪,眼神变得极其焦切,幽远,仿佛要将这慢慢黑幕整个一吞而下。
白芯蕊静静不语,睫毛颤动如蝴蝶翅膀,乳白色月光照在她脸上,在眼睑处投下两道淡淡的阴影。她的脑海中慢慢浮现一个男人玉树临风的脸庞,那人正在一步一步慢慢靠近,靠近,然后将一只花帽戴在自己的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