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殿过后又是两道长廊,一左一右,仿如两弯新月,至终点交合,便如圆月朗日。而在左右长廊之后,是依廊而筑的各式小楼,小楼皆十分的小巧精致,仿如画图中天宫玉宇。
有的形若一朵莲花,有的形若一条小舟,有的形若一座青山,有的形若一缕流云,有的形若一颗珍珠。
每一座楼阁雕花的横梁之上皆挂有一牌匾,或书“芙蓉拈水”,或书“放舟五湖”,或书“东篱南山”,或书“云渡千野”,或书“心珠若许”。字迹秀雅,与宫前牌匾显然同出一人之手笔。
在两弯长廊围绕的中心,则有许多高约丈许的树木,皆青青翠翠,而青青的草地上开着各色花朵,红红紫紫,蓝蓝黄黄,清香阵阵,蝶舞翩翩,这树这花仿佛是天生长在此处,那样的自然,几让人以为置身于某个世外幽谷。
而坐落其中央的疏月阁里,正是一片鸟语花香。
疏月阁,不过一座双层小阁,只因此处宫殿稀少,是个清心寡欲,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故闽皓扬在清心殿呆的倦了,便来此饮茶小憩。
二人进了疏月阁,四围翠色的竹窗彻底敞开,轻轻洒洒自窗外飘来幽幽的芳馥,夏风熏然,闻之令人欲醉。
闵皓扬命陈立卿入了座,便问一旁静立的王庭安,“蒋凌呢?”
王庭安已在其后恭了许久,见闽皓扬发问,便凑上前回道,“回皇上,奴才已命人通知了蒋凌将军,将军道即刻会赶来。”
闵皓扬想起昨日私下让蒋凌去做的事情,想必亦是有繁在身,此刻来迟亦不必怪他。他暂时不管了蒋凌,让王庭安满上酒盏,含笑对端坐着的陈立卿道,“陈爱卿,朕已是许久不曾同你把酒言欢了啊。”
陈立卿闻言,目中有着恭谨之色,亦有着一丝仿佛是被讽刺般的疚意,或是受宠若惊的惊然,“皇上所言极是,微臣犹记上次有幸同皇上共饮,是在皇上回朝的庆宴上。如今不觉,已是过去许久。”
闵皓扬脸上的神情极淡极澈,却带着一丝君主的威严不羁,浅浅的笑意仿佛瞬息夺了夕辉的光泽。他似由这一言,清晰的忆起曾经那一幕,忆起那场庆宴,忆起那双碧眸,忆起沐在绯阳中明艳无伦的身影。
时光,在任何人面前,皆是一副高傲的姿态。人,对于它,却只是任由,即使是真龙天子亦是无可奈何。
静默只片刻,闽皓扬转而醒神,对陈立卿道,“今时是今时,便不必再言往日,来,爱卿,先同朕饮一杯!”
陈立卿端起酒盏,起身一脸的恭敬,“微臣敬皇上。”
二杯酒匆忙下肚,斜进窗棂的余晖在他们脸上打上一层红晕,美酒晕染的心中却一如百花烂漫淡香缭绕,极具惬意。
二人一边闲谈一边饮酒,刚饮了没几杯,便见小阁窗外的青石板路上正慢慢靠近一个脚踩夕辉,头顶绯霞的熟悉人影。
待走近一看,正是蒋凌。
蒋凌穿过树影遮掩的羊肠小径,跨步进了小阁,遥见座上二人正投来注视的目光。他上前敛袍跪地,声音高扬,“末将蒋凌参见皇上。”
闵皓扬放下酒盏,脸上浮现的红润不知是因洒进的点点余晖,还是饮酒已多的缘故。他含笑摆手,“蒋爱卿平身,快些过来坐。”
“谢皇上。”蒋凌起身坐在了陈立卿的座位旁边,且对陈立卿互相颔首示了意,以表施礼。
蒋凌同陈立卿平时鲜有来往,本职更是不相交。但同为闵皓扬的人,有时便会私下一齐被闵皓扬召见。二人亦皆是闵皓扬所信任之臣,一位官拜正一品大将军,乃最高统领,手握京外兵权。另一人则是户部尚书,身居六部之重,掌握财政大权。二人深蒙闽皓扬圣恩,朝野上下无人不恭维嫉妒。
闵皓扬见蒋凌的杯中被宫女斟了满满一杯,唇角不由绽放一丝平静如斯的微笑,询他道,“蒋爱卿,怎姗姗来迟啊?”
蒋凌一直专注看着那宫女斟酒并收回的手势,闻了言,连忙对视上闵皓扬,拱手道,“回皇上,末将方才尚在宫外,得了皇上的口谕,才匆匆进了宫来。”
闵皓扬似已早知蒋凌的行踪,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方才的询问亦只是走个形场。他转而自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声音里尽是打趣之意,“蒋爱卿,既来晚了,莫不自罚几杯?”
“是,末将理应如此。”蒋凌呆板的木头面孔上,眼神终于溢出一些笑意,可惜没能维持多久,很快便熄灭了。
闵皓扬抬眸对静候服侍的宫女道,“来,备三杯,给蒋爱卿满上。”
“是。”随着一声娇羞,蒋凌面前已摆上另两个白玉酒盏,逐一倾满。
蒋凌先端起一杯,行了酒辞,“第一杯,末将当敬皇上!”一杯瞬间见底,他又端起另一杯,“这第二杯,末将则敬陈大人!”
陈立卿堆笑相望,亦端起酒盏,“下官回敬蒋将军。”
此次,二人饮罢,蒋凌端起最后一杯,声音扬起,“这最后一杯,末将再敬皇上,祈福皇上龙体贵安。”
闵皓扬一直看着他三杯饮尽,畅然一笑,手掌伏在桌边,“好!爱卿不愧为我朝大将军,果然有天朝之风范!”
蒋凌抬袖拭了嘴角的残酒,应和笑道,“皇上言重了,末将只是在皇上面前班门弄斧。论酒力,就算十个末将,亦抵不上皇上。”
闵皓扬笑得更为大声,想不到竟连蒋凌亦学会这恭维之辞,但此语却勾起他当年在外征战之时的回忆。
那时的闽皓扬,还尚是一个无野心不显抱负的王爷。而蒋凌恰是老王爷的部属,加之他二人年岁相当,自然交好。二人时常把酒言欢,不论是在王府,或是征战的沙场,都有他们洒酒的痕迹。酒杯在握,对这苍茫的世间,仿若局外人一般。无争无斗,一身官轻。
美酒配佳人,畅谈古外今。
如今的好友成了君臣,不免有些生疏,亦再无了当年的年少气盛,和无忧无虑,饮酒只为饮酒的纯真之气。
闽皓扬心中不由暗叹一声,转而以脸上淡淡的笑容遮掩之。他将酒盏送至眼前,对桌前二人畅然道,“朕今日雅兴,再来同蒋将军一决高下!”他目光悠悠扫了一下不语的陈立卿,满含笑意,“来,陈爱卿!一同共饮!”
蒋凌,陈立卿纷纷举杯,“微臣敬皇上!”
三人同时举盏,仰面一饮而尽。
疏月阁外的余晖随着三人的笑语慢慢淡去,天空换上一片暗沉的色彩。疏月阁里亦亮起了数盏明晃晃的琉璃宫灯,光芒洒在到处,明如白昼一般。
渐愈渐缓,夕阳终于收起对大地的最后一缕回望,投进西天深广无垠的怀抱之中。黑色的天幕慢慢降下,掩盖天地,遮起世间的青山绿水,红花碧草,遮住琉璃碧瓦,雕甍绣栏的座座宫殿。
直至月上深空,言语笑声才慢慢融进静谧。
疏月阁里,闵皓扬早已醉上酡颜,另外两人亦是脚步不稳。今日,若不是闵皓扬一直要求,那二人本不应饮成这般地步。
闵皓扬被王庭安扶进了清心殿的里殿,而另二人一直看着闵皓扬上了榻,才肯离去。受闵皓扬的命令,宫中侍卫抬了轿将二人送回各自的府中。
寂静无声的清心殿中,闵皓扬躺在龙榻上,紧紧闭着目,鼻息间传来幽远的呼吸声,似沉重,似暗叹,连周围的空气中都带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王庭安则恭立在榻边,一直服侍着闽皓扬入了眠,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没料及,闽皓扬今日竟然饮了如此多的酒。他更没料及,蒋凌和陈立卿这二位酒场高手竟亦被闽皓扬灌上了醉。眼前这位冷面皇上的内心,有着如何的深不见底,对于自己却只是一片触摸不及的黑暗。
他最后再看闽皓扬一眼,见他确是睡去,便抬步关上了殿门,退了出去。
没多久,榻上的闽皓扬突然醒神,一双眼睛猛然张开,眸光灼灼的似炽日的余晖。他略一镇定,对外边喝道,“来人!”
门外的王庭安出了殿门未曾离去,而是在外守候,闻见了唤声,对周围的侍卫一使眼神,连忙推门进了里殿,“皇上?!”语刚落罢,他便立在了闽皓扬的榻前,见他正在榻上坐着,眼神飘忽不知在望向何处。
闵皓扬此刻的脸上已渐渐蒙上了意识,倚在榻沿上,眼神泛着恍惚的光泽。他移开目光望着王庭安,却丝毫未将他映入眼底,“扶朕去凤阙宫。”
王庭安连忙上去扶住摇晃欲倒的闵皓扬,不知此时的闽皓扬是在说酒呓,还是真的醒了过来,声音颤颤道,“皇上,您现在醉了,奴才担心……”
“无碍,快扶朕去!”闽皓扬眼神溜过王庭安,清冷的波光有不可侵犯的威严,语气里带上一丝严厉的斥责。
王庭安毫无办法,只得扶起闵皓扬下了榻去,并示意身后跟进的其他小太监过来,令他们将闽皓扬扶出了里殿。
“摆驾凤阙宫!”王庭安一摆拂尘,冲殿门外扬声一喊。殿外的侍卫闻听了命令,连忙备了龙辇,将闽皓扬送至凤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