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卿本要说话,却见此事,不禁讶然,“乐菱姑娘,你怎么了?”
乐菱缓缓抬眸,将黯淡的光泽落在陈立卿的眼中,声音里略带疲倦,“陈大人,可能是旧病复发,休息片刻应该就会无事了。”
沉玉见状加势道,“小姐,你不要自己的身子了?!这虚弱之症,已是多日了,奴婢恳请小姐快去休息。”她故意在语气之中加上一丝哽咽,似让人闻之,所言为真。
陈立卿本是在意乐菱之人,如今见此状况,心中如千万蚂蚁竞相撕咬,痛恨自己万不该来此打扰,“乐菱姑娘,本官速速去寻了郎中来!”
乐菱拖着看似病重的身子,一把抓住他欲起身抬起的手臂,声音低微,“陈大人,小女子手中有郎中开的药,吃上一副便好了,不劳烦大人。”
她搀了搀沉玉的手指,继续对二人道,“陈大人,夜将军,小女子恐怕暂时陪不了二位了。”
陈立卿一听,这是何言!当然身体要紧,何必说此话!本来自己来此就有罪过,言此真是折杀了。“乐菱姑娘快去歇息吧,本官与将军马上便走。”
乐菱眼底隐隐浮出一丝暗喜,却在面上未曾表现出来。她一直扶着沉玉的手臂,声音里依旧妖媚难缠,“对不住二位大人了,沉玉,送大人。”
“是!”沉玉应了一声,便转身将乐菱慢慢悠悠地扶进了屏风。
见他们进去,外面静立的陈立卿面上隐忧难隐,看来确实已将这个女子放在心上。他多次想纳她进尚书府,可是因……
他每想及此,便哀叹一声。既在仕,便身不由己。
夜离对着屏风暗暗一冷笑,唤了陈立卿一声,“陈大人,我们走吧。”
陈立卿恋恋不舍地回神,似还在候着婢女沉玉来相送。“好。”他眸色闪烁着黯然,垂着脑袋仿佛失了心神一般。
“乐菱姑娘,本官告辞。”
丢下这一句,陈立卿便随在夜离的身后出了香闺。
不自觉间,自屏风之内,幽幽响起一股女人的嬉笑声。
沉玉正抬手攀在屏风之上,透过边缝望去,见外边确是已空无一人,暗自一笑,回眸对身后榻上一直催促的乐菱道,“小姐,他们走了。”
坐在榻上的乐菱闻言,连忙立起身子,上前伏在沉玉的肩膀上,亦向外巴望着,“让本小姐看看。”她确定之后,便回身坐在了梳妆台前,抬手顺着垂下的头发,含笑道,“陈大人真是够烦人,不过那个夜离将军似乎有点意思……”
她的话语如重铅一般融入沉玉脑中。她缓缓回眸,面上极其诧异,“小姐,莫非,你看上那位将军了?!”
乐菱撇着唇角,尽是嗔语,“坏丫头,怎管起本小姐的事情来了!”虽是斥责的语气,但却在那双轻盈的眸中浮出一丝柔软的光芒。
沉玉眼底深深暗了下去,将脸上的所有皮肤全部凝聚,成了一个极其扭曲的形状。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主子竟然真的看上了夜离。但依自己了解夜离的为人秉性,主子若真去招惹,定会引来烧身的麻烦。当初接近乐菱,便是为了达到自己接近殷昇的目的。此时倘若乐菱移情别恋,怎能就这般半途而废?!
“小姐,奴婢可为了你好。夜离将军其实,其实……”沉玉故意卖了个关子,丢出一个为难的神情,好让乐菱心生好奇。
此招果然奏效,乐菱闻了言,随即蹙了眉,追问道,“怎么了?你快说!”
沉玉微微抿唇,双目低垂,一脸的局促不安,一字一句如花坠落,吐露而出,“其实,夜离将军,不喜欢女人。”
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竟被冠上断袖之癖的恶名。若不是要骗过乐菱,此法是万不会使用的。沉玉在心中默默双手合十,苍天为证,本无心之过,以后千万莫被夜离盯上!
乐菱一张粉雕玉琢的秀面上,方才因谈及夜离而浮现的柔情此时被慢慢剥离,继而洒落了一地,成了干呕的零沫,“你怎么如此恶心?!怎么会?!”
沉玉慢慢走近梳妆台前的乐菱,拿起木梳帮她梳理,口中继续喃喃,“小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种事情还是远离为妙,莫要独染一身不清不白。坊间传言,夜离将军年过而立,但一房侍妾都没有,你说,不令人生疑么……”
“别说了!”乐菱猛地推开沉玉的手指,眸间泛着一丝不安的神色。
不止是她,如今在这偌大的天朝,任谁人皆无法忍受这种癖好。虽早在坊间听闻此事不绝,但未想到如今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当然心上余悸难消。
沉玉抬起衣袖遮在自己的唇边,掩饰慢慢漾起的笑意。这乐菱亦是个单纯之人,无论何言,只要讲出缘由,出处,定是七分信任。那最后三分,于她,根本就不存在。
“沉玉,以后莫要再提及他了。还有,你说陈大人,他不会也……”乐菱仿佛在全身发抖,看来极其介意此事。
想来,陈立卿曾动过她的纤手,她还坐过陈立卿的怀中,打情骂俏亦不少见……她不敢继续向下想,生怕自己一恶心会呕吐何秽物来。
沉玉见事情远超出自己想象,竟然被乐菱想的如此深,这事情万一败露,自己岂不是得罪了两位权倾朝野的大臣?!她只一想便惧怕起来,连忙挥手解释,“小姐,你想多了。陈大人可不是那种人,他自有妻室,怎会如你想的那样?!”
乐菱微微颔首,但惧色在脸上肆意蔓延,眉眼间的冷冽仿佛能将天底下最温暖的的阳光全都冻结,似沉玉方才的解释已对她起不了任何作用。
沉玉指尖竟是不受控的微微颤抖,眸光亦如烟雾迷蒙的碧湖,突见主子不语,便紧闭上红唇,直至她心中渐渐盈满了担忧。
本想让乐菱对夜离死心,竟不料弄成这番局面。看来那事要赶紧进行,不能再推脱了。
本已是午后,却仿佛有冰凉的湿意由半勾起的帷帐窗纱顺风飘入香闺,湿意缕缕,凝璀了珠帘,钻入了窗棂身着的丝罗薄纱。
巨大的屏风上,牡丹雪白殷红的花瓣,三两朵地散落在墨上,满浸着淡淡水墨晕开翩然缱绻。鲜嫩的颜色打在阳光里,便成了一团团绚烂夺目的斑斓。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主人,貌如牡丹。牡丹,性情却不随主人。
陈立卿负手出了园子深处,对这满眼夏景视而不见,眉心始终紧着。他仍在担忧乐菱的病情,一直不知乐菱竟为何有这虚弱之症,自己还前来此地打扰,实在颜面不堪。
眼帘,渐渐朦胧浮出无比清晰的一幕,红桃、轻柳、醉香、流泉,都如她,那,只脑中有一丝儿空闲,便是她,满了心怀。
夜离紧随陈立卿身边,踩着满地的紫荆花,似行走在一片瑰丽的花海。
他早看出方才不过是主人下的逐客令,哪里有何虚弱之症?!她两个弱女子的演技亦只能骗过陈立卿,谁让他内心受了女人的蒙蔽,只看表面,失了三思。
他亦无心去开导劝解,这种事情还是让陈立卿沦陷其中。待之后真正受了伤害,便不会再这般愚昧了。
不过,看他的反应,应是用情至深。但,此时,并非对此种女子动情之际,当今圣上的法令可不是随便挑战的棋子。
二人便这样一直默默不语,各揣心事,径直出了翠阁轩的后堂。
翠阁轩依旧来往富贵络绎,二人出来之际,竟偶遇诸多交好大臣,其中不乏三省六部位高官员。看来,翠阁轩在京都的地位确实不容小觑。
其中有一人,便是刑部尚书魏梓。
几人亦是多日未聚,受魏梓之意,陈立卿决定随他上二楼,作饭余的饮茶。
而夜离则借口还有皇命在身,并非久留,施完礼便退了翠轩阁而去。他略一思忖,上了轿子向着皇宫而去。
转眼之间,已是暮日霁霞,凤吐流苏的颜色浸染了半边天际,照得整个京都皆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火红而又瑰丽的光晕之下。
此时的陈立卿还不曾自翠轩阁走出,整个下午一直在同魏梓等一众大臣谈事论政,主是为劝解各位明日上朝奏请选妃一事。
突然宫中侍卫来寻,带来皇上口谕,宣陈立卿进宫面圣。
陈立卿跪地接了口谕,连忙拱手告辞了各位大臣,备上轿子,匆匆进了皇宫。
清心殿,余晖掩映。
闵皓扬正躺在外殿的榻上,不远处便是御桌,上面陈列着各省诸位大臣递上来的奏折,里面多是讲南方瘟疫控制,边境动乱,以及众多新立皇朝的琐碎之事。
他倚在御枕上,闭着双目,思忖间便沉睡了过去。
自从他当上这个皇帝以来,便尽是麻烦扰心。朝野上下不乏对他的皇位持怀疑者,暗自认为皇位得来不正,心惑邢王遗诏真伪。
邢王的残部势力亦是闵皓扬暗中在清查的对象,如今只不过借清茶大臣之名,打击那些反叛的余部,让他们再无翻身之心。
可是尚有一事,当时初登上皇位的邢王一直在觊觎火焰令,但后云霓裳又道火焰令在她手。如今闵皓扬回朝为帝,云霓裳却便不再提及过了,这不能不让他心存怀疑。
他真正惧怕的,便是这火焰令落入邢王残部之手,倘若那样,天下便无一安宁之日了。
倘若云霓裳真怀有野心,引诱自己前来京都为帝不过是为斩草除根,那凭她的势力以及如今朝中不统的臣心,若联合一举推翻自己的政权,亦是不难。
但云霓裳已多日隐逸在后宫,一直毫无动静,连她同右将军夜离的交往皆日渐稀疏,照这番形势看来,她亦无反叛的可能。
但火焰令,不得不询她。此物,直接关系这个天下的安定。
天下太大,人心难防。
闵皓扬正一步步走进这幽暗的深宫,再难脱身。他无数次做梦,身处在崇华山的竹屋之上,面前是翠竹,绿树,丽水,蓝天。
一切如那般,心上无纠缠。
可每次醒来,眼前却依旧是浮雕云龙图案,菱花格纹的门窗。接榫处安有镌刻龙纹的鎏金铜叶,和玺彩画饰在外梁枋上,一袭铺地金砖熠熠生辉。
于这无生命的一切,他亦只能叹叹然。
此时的他,与其说是睡去了,不如说是逃避在云雾缭乱的梦境之中。亦只有处在那里,他才能暂时不管不顾这繁杂的朝政琐事,拉着心爱女子的手,依偎在蓝天碧水之下。
一切,似曾那般美好。
仓促之下,陈立卿进府上换了官服,便直趋轿子不歇地去了皇宫。因宫内历来有令不准大臣坐轿,他在宫门外便下了轿,沿着漫长的宫巷,被引在清心殿外。
片刻,自殿内出来一人,正是太监总管王庭安。
王庭安面有唏颜,先对陈立卿一施礼,道,“皇上在殿里歇息,还恳请陈大人稍候。”
陈立卿早闻闵皓扬近日废寝忘食,勤于政事,深知他定是为朝中异心大臣一事而扰心。如此下去,伤及龙体,亦是作为臣子的失责。
他暗叹一声,怅然道,“王公公,依你看,最近皇上身体如何?”
王庭安知他所指,面有哀色,“皇上最近一直觉睡眠不好,故奴才劝皇上看过太医院的大夫,苏御医开了几副药,只道无大碍,只是劳心过度,劝谏皇上多休息。”
陈立卿眉间紧紧打了一个皱摺,不知是否是在翠轩阁饮酒过多还未清醒,午后的阳光竟然衬得他的脸颊愈发的苍白如雪。
他知王庭安口中所言的苏御医,乃太医院的首席太医,苏百秋。此人已临平头甲子,但因医术高明,故至今任职太医院。他德高望重,既断定皇上此症,应不会有假。
“陈大人,奴才去看看皇上是否醒过来了。”王庭安回眸望了眼殿内,脸色沉静,似早已将上午被斥责之事忘得一干二净,果然不愧为太监总管。
陈立卿没有多言,只微微颔首,示意他进了殿。
不多会,王庭安碎步出殿,立在陈立卿面前淡声道,“陈大人,皇上宣您进殿。”
原是,皇上醒了。
陈立卿抬手一拱,越过王庭安的身边,进了清心殿。
他一进殿堂,便见闽皓扬正倚靠在御榻上会神看着手中的奏报条陈,眸中竟露出一丝近日来难得的欣喜之色。
陈立卿趋前跪地,声音沉沉,“微臣陈立卿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闵皓扬缓缓从奏折上移开目光落于陈立卿身上,刚苏醒过来的眼神还略带惺忪,“陈爱卿,你来了?平身。”
“谢皇上。”
见陈立卿叠手立在一侧,闵皓扬一抬手,将奏折放在见势趋来的王庭安手中。他铺了铺身上遮盖的御衾,才缓缓问道,“陈爱卿,说说如今南方的形势。”
陈立卿此刻才知,闵皓扬匆匆召见自己而来的用意,定是睹见了户部呈上的奏折。奏折上书的是南方受灾诸省的近况,包括死亡人数,受灾比重,及其如今恢复情况。
近日,闵皓扬下令遏制南方一直以来蔓延的瘟疫,遣多名京都大臣作为治疫大使,进入南方重灾十郡,陈立卿虽未去,但掌管最重要的接济财政。
想必此事亦是闵皓扬心上所忧,故急匆召见,相询一二。
“启奏皇上,自皇上下令出内币三十万以赈济南方之后,天朝上下富贵均纷纷效仿,没几日便在户部账簿上集聚纹银五百万两。再施以皇上规定配制的药,南方诸省如今已控制了瘟疫趋势,活着大众,上报而来的死者只寥寥。”
“好!此事办的甚妥。”闽皓扬扬声一笑,深邃的眸中散着点点光彩,仿若天穹灼热的阳光,“传令下去,南方十郡瘟疫重达区,免赋蠲租三年!”
陈立卿连忙敛袍跪在地上,声音高亢,“皇上体恤百姓,乃万民之福!微臣代百姓谢主隆恩!”
闵皓扬一拂手,让他起了身,“陈爱卿,国库还有几何银两可以拿来支配?”
陈立卿脑海中铺展而过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静默片刻,回道,“回皇上,如今京都进商,经济已是大有复苏。库藏尚有盈溢,折合约九千万两纹银。”
闵皓扬微微颔首,心中似有计策。他瞥眼瞧瞧陈立卿,面色依然如常威严,却一时转移了话题,“陈爱卿,今日饮酒了?”
陈立卿手臂相拱在前,嘴角生出一丝愧疚难当的涩涩笑意,“皇上慧眼,微臣方才在外边同好友小酌了几杯。”
闵皓扬侧身将遮在御衾里的双腿垂在榻下,被旁边伫立的王庭安抬手一扶,便走下了榻来。他待肩上的长袍被王庭安遮了遮,一丝久违的笑意自他俊雅的面庞上一滑而过,“陈爱卿,来陪朕饮一杯如何?”
王庭安闻言,怔了怔了神,连忙迈了个小步凑上前,面露愁色,“皇上……”
“诶。”闵皓扬一拂手挡住他要启齿的姿势,继而面向同样惊神的陈立卿,纤长的睫毛忽闪在细细金芒中,使刚毅的面庞多出了些许柔和来。
“朕已许久不曾饮酒,此刻既陈爱卿在,正好陪朕。”
陈立卿深知,王庭安之所以上前略作阻拦,是因担忧皇上近日龙体欠安,饮酒肯定对身症毫无好处。但既皇上龙口已开,他便不能再拒绝了,只好回道,“微臣谨遵圣意。”
“好!”闵皓扬似对他的回答极其满意,眯眼轻笑,吩咐王庭安道,“速去疏月阁备席,朕今日定同陈爱卿不醉不归!”
他似忽而又想起何事,补上一句,“顺便把蒋凌叫来,皆去疏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