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夜离起身立在蒋凌身后,神情迟迟呆滞。
不料闵皓扬竟未怪罪白芯蕊,这种事情怎会发生?!看来,白芯蕊已越位居在腾王心上不可动摇的位置。如此的话,云霓裳再想动她,便是不易。回京之后必不能将此事告知云霓裳,否则她的痴心便要付诸东流,被无情舍弃了。
蒋凌亦是面色转沉,想白芯蕊还有病在身,为何这般匆促,自己要求回去呢?其实回去之后的事实明人皆知,她此番用意,是在自寻痛苦么?
他向白芯蕊投去不解的目光,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雍容华贵,品秀端庄的脸,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眸正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梧桐,表情里除了嫣然浅笑,再无其他异样。
至于闵皓扬,则是一脸暗沉之色,厉目之中,风雨欲来,锐利的锋芒倏地掠过本该光泽清浅的眼瞳。
蒋凌忽地感觉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紊乱从心底缭绕而起,即将要发生之事,任谁亦无法预知。而于他,只能静候那一刻的倒来,然后游走在命令之下。
闵皓扬抿唇,眼眸低垂时,清冷深邃的眼中有暗泽涌动,但声音故作低沉,不掺杂任何愤怒的情绪,“二位将军尽快去准备回京之事,先退下吧。”
他扬了眸看向天际,脸色冰寒似雪清冷。轻轻一句过后,他随即闭了口,不动声色地负手伫立,看上去竟没有丝毫想要向众人再解释下去的打算。
“是,王爷!”蒋凌,夜离二人皆俯身拱手揖别,用散射的余光打量了闵皓扬与白芯蕊片刻,才慢慢起身。
正欲退下之际,蒋凌转而对一旁静默的石逸渊道,“石大人,你不是还在酒楼有事不曾处理完么?不一起么?”
石逸渊看着他示意的眼神,心中恍然,自唇间挤出一笑,“蒋将军所言极是,看下官这脑袋,想必是昨日饮醉酒了。”他匆忙侧身对闵皓扬道,“王爷,下官确是有些事需要处理,便随二位将军去酒楼一趟,亦好有些照应。”
闵皓扬扭头盯着石逸渊,眸光微微一动,“嗯,你去吧。”
“是,下官告退!”
语罢,石逸渊立即随在蒋凌身后移步离去。“咔咔”的踩踏声打破了原先的静谧,扬起一层晨风,将落叶纷纷飘起,追寻着他们的脚步,迫不及待离开被清冷占据的青石小径。
待三人身影不见,白芯蕊默默盯着游离思绪的闵皓扬,久久吐言,“皓扬?”
她抿着唇角,不知该怎样跟闵皓扬解释。她惧怕他不理解自己,谁人皆可以,唯独他不能。可是,她亦心知,方才的决定,是自己太过鲁莽。
闵皓扬闻声,眸底寒芒耀起,冷冷扫过白芯蕊,而后默默不语,抬步背离她,向着厢房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便这样走了。
没有对白,只丢下一个愤怒的眼神。那眼神里不止是幽怨,还有几分痛心。
白芯蕊呆呆凝滞在原地,眼中泛出了晶莹的泪光,星点闪烁在眼角。
她不曾抬眸,亦不知闵皓扬的背影里有多少清冷是来责怪她。她不想过多解释,一切只在心底,只是该懂的人不懂。
晨光从稀落的枝叶间,漏到她泛着晶莹的眼中,泛着蜂蜜般的光泽。此刻的晨风依旧喧嚣不停,狂卷着枯枝败叶,似要将所有的荒凉全陨灭在青石小径上那人的眸中。
不知静默了多久,白芯蕊只觉两腿发酸,抬步刚要走,又是一软,继而慢慢瘫倒下来。这次,已没有人来扶她。那个人已不在了这里,他的手臂已不再让自己倚靠。
这便是回京之前的前兆么?
为何万事定要有一人痛苦,来换取另一人的欢愉?为何两个人的距离远到必须要用言语来传达心绪,而一个眼神远远不够读懂心底?
晨光慢慢移动,洒落在白芯蕊背上一袭淡黄衣裙,曳地摇摆,黄色斑点轻轻跳跃。
那便是阳光应和的眼泪么?
梧桐深处,树影遮荫,一人清冷的脸庞若隐若现。他直直观望着隔着梧桐树影之外,蹲坐在青石小径上的那人,眼神悲戚,斑驳的暗影穿梭其中不肯离去。
他的心底隐隐怜惜,随着疼痛不可扼制的漫延。一时间有不尽的涩意涌入眸中,他的嘴角紧紧抿起,痛觉如潮,翻涌而来。
他已无法理解此时自己内心的触觉,宛若在天山之上,一场雪崩将本想摘取雪莲的他,及其绽放的雪莲一齐淹没覆盖。那株雪莲被压迫得折了臂弯,而自己,亦被沉沉的落雪压在黑暗最底。他的手中空无一物,甚至闻也闻不到了雪莲的清雅气息。
这便是,他与白芯蕊的不堪的距离。
闵皓扬便这般目光不移,静静看着白芯蕊,看着她的一切,她的背影,她在阳光下的熠熠华彩,甚至她的痛。
突然,他眸光一闪,见梧桐树影之外的白芯蕊正在试图坐起,双手扶着自己的腿,而后艰难起身。她迈着沉重的步子在前进,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声声作响。
看她的姿势,莫非方才的瘫倒压伤了腿?!
他目光也开始变得涣散,眸中渐渐蒙上一层死水般的颜色,仿佛大量的空气一下子涌入胸腑,压抑着他渐渐无法呼吸。
卷起的落叶萦绕在白芯蕊的脚下,继而升起在她的裙摆周围。他们在叫喧,在鼓励白芯蕊的前行,在搀扶着她,一步一步走近那人的心里。
白芯蕊只觉自己的双腿几乎没了力气,是还在虚弱么?!她没时间想太多,慢慢前行,若一个不会走路的孩童在蹒跚学步。
突然,又是一软,仿佛风一停,她如滑翔的落叶一般,静静倒了下去。
树叶落了地,轻轻地,丝毫不闻碰撞的响声。
她的身子慢慢垂下,亦如落叶一般,没有声音。她只觉什么东西触碰在自己的腰上,一股柔软的气息温存其中。
她蓦地回眸,见一双温润若水,深邃如海的眸子正直直盯望着自己。那人将她慢慢抱在怀里,起身向着厢房走去。
阵风又起,落叶在他们的脑后勾画出一个优雅的形状。晨光游走在这飞舞的热闹之中,似正在举行一场举世瞩目的盛典。
闵皓扬跨进厢房的门槛,进了帷帐,将白芯蕊轻轻放在榻上。而后他静静看她一眼,眸中已无了当初的凌厉,只是一贯的清冷。静默片刻,他只字不语,转身便欲离去。
白芯蕊蓦地抬手,抓住他的手臂,声音中略带祈求,“可不可以不要走?”她的力度并不大,手上还残留着病愈之际的虚弱感,可是被抓手臂的主人还是停了下来。
闵皓扬犹如雕塑般动也不动,只是沉默无言,仿佛将所有的话语全部融在那温热的手掌中,传达给手臂那边的人。悠深的眼神不转移地紧盯在地面上,思绪却在漫天游离。
良久,他默默转身,目光落在榻上那人的潋滟眸中,挪不开半分。
“你好好休息,晚上我们还要赶路。”声音平淡,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已不再,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中间的惊涛骇浪,辗转周折,无结无果,情痛怨怒,似乎都随晨风向天际深处消散殆尽,若一场醒来的梦境一般。
白芯蕊眼神一直不离他,却只能看见他低眸之时的半张侧脸。她眸中楚楚,用一种细微柔软的声音道,“那你还怪我么?”
“怪你什么?”闽皓扬眉毛微微蹙起,似不知何意。他丝毫不动手臂,任由白芯蕊握在手中,那一种温热的感觉在自己的肌肤上,慢慢升温。
白芯蕊慢慢松开手指,收回在被衾上,遮了遮,继而抬眼瞥了瞥闽皓扬,视线交触时,她的眼神随即闪开,移向窗棂外湛蓝色的天际。
此时的天穹上,光彩淡淡,晨光已移向别处,只投射下来点点温暖的光泽。窗外的梧桐树上,正筑有几个鸟巢,啁啾声传进耳畔,不由令人心旷神怡。
闵皓扬再看她一眼,再无别言,转身消失在了帷帐深处。
白芯蕊移眸落在他离开的轨迹上,清影不再,气息不再。帷帐半垂半扬间,幽影侧侧似魅舞,仿佛一不留神,便能随着榻上那人眸光的映射滑落至人心最深处。
闵皓扬出了厢房,便径直沿着长廊走去。穿过长廊尽头的半拱石门,则是那片后园。他在气派而又精致的诺大庭院中东转西转,长廊绕绕,游光赏景下白白蹉跎不少时间。
花荫深处,假山之侧,便是那滩长满荷花的人工围湖。
他沿着石阶慢慢走去,遥遥见小亭之中正坐有一人。那是一个女子,着一袭单薄的绛色纱裙,面向湖面一动不动,看不见脸上的神色。
他远远停下,不知该不该走近,便伫立在石阶上静默眺望。湖中,粉色的荷花朵朵悄然盛开,晕染得整片湖面美不盛收。粼粼的波光,点点潋滟,直射进清冷的眸中。
初夏,确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便这般不知过了多久,亭中那女子似察觉微晃的人影停驻在亭外的石阶上,在晨光下若站成一幅俊美得似天上人间的画卷。
那女子款款起身,出了小亭,慢慢走近闵皓扬,眸间的神色微微一颤动。继而,只听得一股轻盈柔软的声音,“奴家参见王爷。”
闵皓扬蓦地从遥远的遐思中收回目光,落在那女子的身上,缓缓自嘴角勾起极浅一抹笑意,“原来是夫人,请起吧。”
直至此时,他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绾着美丽的涵烟髻,妆容依然精致无暇,只是眼神不再如那夜酒席上的含媚,敛眸时,眉宇箭顿显高贵端庄的气韵。
“外边日烈,还请王爷去亭中歇息。”她略一躬身,脸上的笑容娇妩纯净,身上流转的光华能让骄阳之芒也情愿为她失了颜色。
闵皓扬亦颔首作为回礼,亮眸笑意浮现,深湛的眸底划过浅浅的黠色,似玩味,又似探究。他负手抬步前行,步步靠近亭中。而那女子轻移莲步,随在身后。
闵皓扬敛袍坐在亭中,见桌上茶壶茶盏齐全陈列,想必是这女子闲情于此品茶度时,想不到她竟有这般雅兴。
他忽而见那女子低眸立在亭檐下,神色若有浅忧,不知所为何事。“夫人,为何立在那里?过来坐便是。”
那女子深深一福,慢慢走近小亭,翻手倾了一杯清茶,双手奉在在闵皓扬的面前,白皙的肤色上难得地泛出了淡淡的红晕,声音轻柔道,“请王爷饮茶。”
闵皓扬抿唇一笑,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打量她片刻,继而眸光闪耀在灰色茶盏上,凑在唇间轻轻一抿,茶香,人香。
虽湘安知府石逸渊约有知天命之年,但这个所谓的知府夫人却年岁轻轻,顶多刚过徐娘之岁,犹尚多情。不知是否乃续弦之妻。
“夫人好客气。”闵皓扬见知府夫人递了茶依旧立在桌畔不敢入座,心中不免些许暗叹,“尽管坐,不必拘礼。”
知府夫人又福一礼,“谢王爷。”她怯怯在闵皓扬对面坐下,抿唇不语。
闵皓扬猜测她或是惧怕自己的身份,便任由她去了,亦不再过多言说什么,抿着茶,望向眼帘粼粼的湖面。
知府夫人余光见闵皓扬不再看她,此时才敢略微抬眸。她于那夜酒席根本无心,亦是不敢直接去注视他,而此时,却有了机会仔细打量这位传言之中的冷面王爷。
入眼处,乃一袭白色描金的锦袍,俊美如玉的面庞,清冷优雅的眸色。他剑眉横斜,隐隐透出一股莫名的冷冽,唇角微微抿成直线,笑容若有若无,让人如何也看不透。
那夜的情景犹在眼前浮现,加之此次观摩,她已远远将这位腾王隔绝在心室之外,生怕一不留神,自己便也牵连上什么罪过。
看着湖面呆滞的闵皓扬,此时早已忘记对面的知府夫人,忘记自己身居在湖心小亭之中,思绪早已飞离绚烂的荷花,而跑至梧桐树下,阴影之外那个蹲坐的女子。
白芯蕊便这样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化作那小径上的一块青石,沉沉落在他的心底。她说过的言语,被一刀一刀镌刻在青石板上,流淌下他心中的血。
那血,一直蔓延,蔓延至全身各处,便是一场不堪难忍的疼痛。
他不知自己何必一直眷恋于她,可是这种无用的劝解终究抵不过白芯蕊的一句简单的对白,一个孤苦的眼神,一声温情的柔语。
也许,这一生,这便是注定,注定他只为她,幸福,痛苦……
湖边风轻,艳荷拂水。
碧水横漾,映着烟蓝的天色,粲然的阳光,波面浩淼壮阔,潋滟生烟。湖畔的假山跌宕起伏,似真实的山脉,一峦一峦,连绵不绝,直至消隐天际露出一个淡淡的金色边影。
湖面上三三两两露出形态各异的鱼,吐露着水泡,姿态慵懒。苍天下不时飞过几只不知名的飞鸟,啁啾声鸣彻在后园间,回音荡荡缥缈。
知府夫人本垂了眸,静默良久,又回眸看向闵皓扬,明亮的眸子倒映着湖水清波,清雅得似要叫人沉沦进去。她见闵皓扬亦是略有忧色,鼓了鼓勇气,终于启齿,“王爷?”
闵皓扬则是无动于衷,看来思绪飞了太久,一时半刻暂时回不来。他双眸迷离,手中端着的茶盏颤颤巍巍,似何时皆将倾倒。
知府夫人轻轻俯身,自桌下拿出一张瑶琴,放于石桌上。她再一望眼,闵皓扬依旧魂游太虚,不由深深一声暗叹。
继而,几根修长优雅的纤指轻轻覆在琴弦之上,一股琴声便荡漾着湖水幽幽而来。
那绚丽的声响如水散开,渐渐浸渍四周的空气,让晨光和间或飘落的瓣似被清水漫过,宛如水面倒影被打碎,粼粼轻晃中透着点点如萤的光彩。
琴声悠悠然,近在耳畔,却又仿佛荡在远方,弦声铮咛似流水,音色滑逝如行云,静谧安宁,却又悲伤无助,带着痛入血肉的哀挽,凄凄然,冰冰凉,虽悄然,却又有着穿透天地间一切纷扰浑浊的力量,一丝一缕地,缓缓地,流入人心,扣人心扉……
闵皓扬终于被这种声响勾回了四散的魂魄,循声望去,竟来自眼前人。
他静静落目在知府夫人身上,见她紧闭双眸,头和着琴音来回摇动,手指微转,姿影旋飞如荷花坠落的悄然和柔软,似完全陶醉了自己编织的这场已隔绝人世般的梦境里。
他不由啧啧称赞,想不到这个女人手指之下竟能有这般细腻的旋律。那是一种直达人心的触动,绽放着超脱凡尘的美好。
他亦闭上双目,任思绪再一次随这蔓延天际的琴音恣意游离,飘走。只是这次的心并非无根,那琴音的起伏落定便是他的根。
忽而,琴声骤然停歇。亭间流转着余余回音,所有喧闹,全摒息无声。
一阵风吹,带来远处湖面上清浅芙蓉香。
闵皓扬深嗅一口,花香,琴香。他慢慢睁目,脸上尽是满足的神色,朦胧的眼帘处则是一个女子含笑的注视。
知府夫人起身一福,声音细微,“打扰王爷了。”
闵皓扬面带浅浅笑意,拂手道,“诶,夫人万不必拘礼。夫人的琴声美妙绝伦,又岂能是打扰之音呢?!”
“王爷说笑了。”知府夫人面颊上略显浅浅红晕,风姿甚为动人。
闵皓扬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左右打量着她那张瑶琴,心中不免有些跃跃欲试。想来马车上确有一张瑶琴,乃当初离别上曲之际别人送与白芯蕊的,可自己从来没有动过。已是好久不曾抚琴,琴对于他来讲,是一段难以割舍的回忆,是一段难以忘却的情愫。
“本王可以试试么?”闵皓扬抬眸注视着知府夫人,脸上的凌厉与恍惚早已殆尽,声音里竟有一丝难掩的弱势。
知府夫人被他这一举动惊吓了神,稍稍凝滞了片刻,随即回道,“王爷请。”
闵皓扬含笑将瑶琴抬至自己的身前,伸指试了几个音色,发出轻盈的“菶菶”声响。他嘴角的笑意加深,继而将手指继续覆在琴弦上,慢慢地,一曲琴音便这般腾空跃起。
音声化作点点,缀在亭外的湖面上。晨阳福泽的光芒垂下泛着金色的臂膀,将点点的琴声握在手心,慢慢上升,上升,最终散尽在湛蓝色的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