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堂的会客厅上,正有几人临面而坐。正座上是一位面色安详的老者,身着一袭青色的质地松软的丝缎袍子,眉宇含笑,悠然抿茶不语。
而对面端坐那人则着一身雪云缎锦袍,银线锁边,抖开来针脚细致。他约过不惑之年,还一派丰神俊逸的神态,却在眸中隐隐出现疑似担忧的模样。
他酌罢一口清茶,心中的怅然化做唇边淡然一笑,对正座上的老者道,“赵大夫,此事还要仰仗赵大夫,这是定金。”他自怀中取出几张银票,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看罗列的高度竟有几百两。
亦是个出手阔绰的家伙!
赵大夫侧头看了会面带笑容道,“钱员外不必担忧,老夫定当尽力而为,只是贵夫人的病症已并非一日,不知老夫的药是否可以治得。”
那个被称作钱员外的男人闻了言,顿时焦灼拧在眉头,声音仓促道,“赵大夫,鄙人五太太的性命全在您了。您不是今日在街上张贴告示,道是解药已寻到么?在下因此才来求赵大夫施舍良方,万请赵大夫救小妾一命。”
赵大夫没有说话,抬眼望向了那人,嘴角微抿起,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态。
他不由想起今日正午时分一人突然造访普善堂之时,告诉自己的话,以及带来彰显身份的腰牌。如今倘若自己告诉这位员外八角金盘其实本无药方可治,那不违背了正午那来人的意愿?!
本来八角金盘便是自己一直痛心之伤,但此事又关乎朝野政事。记得那来人说是将军的口谕,虽并非道出为何如此作为,但自己亦难能违之。
赵大夫没有办法,落目看了看那位钱大员外,脸上褶皱挤出的笑纹依旧不改丝毫,“钱员外,老夫定当尽力而为,请员外放心。”
那人蹙起的眉目瞬间舒展开来,起身连忙拜首,“赵大夫的大恩大德鄙人定当铭记于心,此生肝胆相报!”
赵大夫亦起身,拱手回礼,“钱员外不必多礼,此乃老夫本职之内。待老夫交代一下铺里的事宜,约黄昏时分便造访府上,还请钱员外莫要焦急。”
那人脸上无多少变化的情绪,还是一副分外感激的神情,“那鄙人便在敝舍恭请赵大夫莅临。”他回眸瞥了眼桌上的银票,还安躺在那里丝毫不动,随即对赵大夫揖道,“那赵大夫请先忙,鄙人不多叨扰,就此告辞!”
“好,送钱员外。”
赵大夫看着那人退去了正厅,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淡然垂眸,用不解的忧悒掩去了眼中泛起的怅然。
他坐下来闭目思忖,脑海中兜转浮出正午那来人的说辞。
那来人的话里谈及当今一品正将军蒋凌,但只道此乃蒋凌将军的口谕,因信任普善堂故交予自己。其他却无过多道出,还命须将此事隐秘,莫让任何人知。
虽不明就里,但此事的严重性不问亦知。
赵大夫知蒋凌乃当今圣上的人,在满城风雨的大臣清查之事中崭露头角,毫发无伤,还加官进爵为一品大将军,必是皇上极为信任之人。
既此事是蒋凌所道,那极有可能是皇上的旨意,只是不便明言罢了。
之前皇上离开京都之际,以及前段日子回归之时,他全在身边见证。他是钦佩这位冷面王爷的,即使如今真的当上了皇帝,他却还是他,只是许多被深掩的事情世人并不知,连他亦不过,只知关于白皇后的一部分。
此事,既是杜撰,那便在其中另有隐情,不过依照自己的阅历还看不出。但也罢,如此的话只需按那来人所言去做便是。
赵大夫思考清楚何去何从,睁目起身,随即抬手正了正衣襟,便举步出了里堂正厅,向着外堂走去。
此时的天,还是那种昏暗的天气,不知是否正预示着有何大事发生。
天空阴沉晦涩铅色的云团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寒冷的风吹过,地面上的枯草,波浪似地翻滚起来,闪耀着黄色的光泽,透着一种凋零的荒凉之感。
街上慢慢散去了聚拢的人潮,各自回家躲避即将倾城的风雨。大街小巷墙壁上张贴的告示却独独屹立不倒,似势要同暴风雨抗争到底。
富丽堂皇的普善堂门前,不多会便备了一座寻常的轿子,自门槛内慢步踱出一位老者,正是赵大夫。
他身后紧随走出一个小厮,模样似是普善堂打杂的下人。他抬眸看了下天穹的乌云,转而扬声问赵大夫,“老爷,这种天气,您还出去看诊么?!”
赵大夫亦举头眺望,见天空正是一片不祥的近于墨色的暗蓝,仿佛在风平浪静中酝酿着万钧雷霆。他不由暗叹一声,已是久日不曾有这种天气了,看来此次真的要有何大事降临!
“你们今日晚些关门,老爷我尽量早日回来。”赵大夫回了次眸,继而前移几步进了轿子。
轿子被几人抬起,晃晃悠悠地向前行去。头顶上,正是风声猎猎,如狼嚎夜枭声远近呼应,不禁令人身上一阵战栗。
风卷动着地上的枯叶,那几道枯黄的影子在半空中划过几个圈,轻飘飘地游离在空气中,忽地又被一股气流卷起,忽地又下坠。
如此往复,居然迟迟不肯落地。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渐渐地,暗沉乌云,银白的霜华突然被黑幕吞噬,陷入了一片漫漫黑暗。
倏忽之间,终于自远远的天边,出现一道闪电刀斧,顿时撕开了黑沉沉的云幕。风愈加的大了,夏日的一场雷雨在憋了大半日之余,姗姗来迟。
而屋内却是烛光朦胧,香雾缭绕,安谧祥和。
雕花窗格前,此时正映照出一张因烛光而染上红晕的秀脸,正是娇艳如初生花蕊般诱人。但那人的心,却不在漫黑的雨中。
她似忽而恢复了意识,转身向着长榻走去,对榻上正坐着抿茶一人道,“皇上,今日你便不要回去了罢。”
闽皓扬此时正着一身浅蓝色的长袍,淡化了他几分冷厉,映衬着他如雪的肌肤,整个人有如淡蓝的水晶,冷中带着清,清中带着和,周身光华流动,让人想要亲近,却又不忍碰触。
他越过面前云霓裳的肩膀,看向紧闭着的窗。很快他便回神,拉过云霓裳的纤手至了怀中,声音平淡道,“好,那今日朕便留在这里陪爱妃。”
云霓裳紧紧抱着闽皓扬的腰,唇边漾起一抹极其复杂的笑意,仿佛早已将某些事情心中料及,且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爱妃啊,今日其实朕还有奏折未看完,闻你遣去的人道是你有事寻朕,朕便来看你,结果你竟然骗了朕……”
闽皓扬搂着云霓裳的柔肩,似笑非笑得看着她,语气平淡,其中似掺杂着万千宠爱,却不见一丝一毫嗔怒之色。
云霓裳美丽而带着妩媚的脸颊在烛火下熠熠生辉,散漫披在肩上的长发灿烂的如同柔软的流苏。
她娇然一笑,轻盈顿萦了遍地,“臣妾不是担心皇上嘛?不过是想让皇上稍作歇息,免得劳累过度伤了龙体。臣妾可都是为了皇上啊,还请皇上恕罪。”
“你这是请罪的样子么?!”闻言,闽皓扬眉眼流转,盈溢着淡淡的波光。他将手指覆在她的头上,似爱怜一般正在抚着一个年幼的孩童。
“那臣妾起身请罪。”语罢,云霓裳要挣脱闽皓扬的双手立起,却一不留神触碰了小案角,灯盏一晃,满屋灯光摇曳如波澜翻涌,人影跳动。
闽皓扬将她一把拉回,含笑道,“朕可不需要你请罪。”
云霓裳妩媚一笑,乖乖回了闽皓扬坚实的怀抱,樱唇轻启,又带了一丝撒娇的口吻,“多谢皇上。”
云霓裳便这样在闽皓扬的怀中伏了片刻,直至后来,她眸色一转,似想出某事,忙一个不留神挣脱了闽皓扬的手臂,对他展颜笑道,“皇上,如今天气还不晚,而且有些冷,不妨让臣妾服侍皇上小酌几杯,解解寒如何?”
闽皓扬本因云霓裳的迅速逃离而心生怔意,如今被她一言,还真想饮几杯。“好,那朕便同爱妃饮几杯!”
“是,皇上!”云霓裳瞬间喜上眉梢,匆忙对殿门外唤道,“来人哪。”
至春宫的殿门随着声音的落定随之大开,顿时一股雨声飘进殿内,如剑划掌劈的犀利,缠斗在众人的耳畔,倏高倏低,如激荡在地上又阵阵乍起。
一位太监已立在云霓裳跟前,拱手施礼道,“皇上,娘娘。”
云霓裳只颔了首,吩咐道,“速去准备酒来,再备些下酒的菜,本宫同皇上要共饮几杯。”
“是,娘娘!”那名太监收了命令随即退去,“吱”的一声殿门又被关上,嘈杂的声响片刻散落,幽幽的烛光又镇定了下来。
不多会,桌上的小酒席已备好,二人依靠而坐,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酒香。至春宫里殿的宫女太监待收拾好了一切,又纷纷退了下去。
身畔的宫灯上,橘红的灯光正透过水晶灯璧轻柔的泻下,洒满一地的亮丽与暖意,整个大殿晶莹璀璨,恍如白昼。
云霓裳携起紫玉酒壶,往闽皓扬面前的琉璃杯里注进去,琥珀色的酒水顿时在晶莹剔透的杯子里闪耀着致命的光泽。
她轻轻笑了起来,眼中的眸光被笑容挤的绽开柔和。她亦斟满了自己的琉璃杯,举起来对闽皓扬低声道,“皇上,臣妾敬您一杯,恭祝皇上龙体贵安。”
闽皓扬看着她的颜,一笑,“来。”
两个酒盏纷纷见底,琥珀的香气瞬间浸入脑中。
云霓裳眸光一闪,眼底露出别样的温柔却又丝毫不显造作,随后又不着痕迹的将刹那的温柔放大,柔声细语,“皇上真是酒力不减,臣妾再皇上敬一杯!”
她随即又斟满两杯,彼此互相一敬,又饮罢。
云霓裳见势,连忙备了三杯,一一陈列在闽皓扬的面前,含笑柔语,“皇上,臣妾要罚你三杯。”
闽皓扬闻言蹙眉,不知惩罚何来,“此话怎讲?”
“皇上,你时常不来臣妾这里,臣妾本想几天未来便罚皇上几杯,但不想皇上饮太多,只三杯足矣了。”
闽皓扬忍不住一声大笑,“也罢,那便依爱妃所言,朕甘愿受罚!”他陆续端起那三杯,纷纷饮尽,脸上依旧不改俊彦,看不出任何醉意。
里殿内的琉璃宫灯闪耀不停,一如几只硕大的夜明珠飘溢橙黄色的异彩。
异光在闽皓扬的脸上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那清澈的眸被衬得更是光彩万千的夺目。他全身散发着神圣凛然的出尘气势,犹如踏在三千红尘上而来的战神,隽拔威武,英姿勃勃,笑傲俗世的脱立夺目。
闽皓扬连续饮了几杯,渐渐鼻尖涌上了冲意。他见云霓裳如此热情,亦不便过多推辞,被斟上几杯,便饮几杯,但还不曾恍惚丝毫。
云霓裳一直斟酒灌闽皓扬,而自己却寻各种机会不饮,实在推辞不了便象征小抿一口,并借口不会饮太过。
便这样继续下去,桌上的紫玉酒壶渐渐见了底,座上的闽皓扬脸上已上了红晕,额头上亦显出细汗点点,眼神似是迷离得看不清了眼前是何人。
云霓裳丝毫不曾醉,虽面颊绯红,却只是装出的闷热。她见了机会,先试探地问道,“皇上?”
闽皓扬眸中黯淡无光,眼睛亦是微眯着,口中胡言道,“爱妃,酒呢?给朕斟满,朕要再饮几杯!……”
云霓裳应和着握住他挥舞起的手指,眸间含了春风般的笑意,“皇上,先不急饮酒,倘若皇上回答臣妾说的话,臣妾便帮皇上去取来。”
闽皓扬意识已经慢慢错乱,早已不知任何事情,不自觉地回道,“爱妃尽管言便是,朕什么事,都答应爱妃。”
云霓裳眸底一冷,脸上却佯装出一抹平淡,故意扬声让殿门外的其他人都听见,“皇上,臣妾问您,这选妃之事,皇上到底答应不答应?”
闽皓扬听到“选妃”二字,醉眼朦胧望向了别处,脸上依旧平常无波,却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是喃喃地重复道,“选妃,选妃……”
“皇上,您答应选妃之事么?”云霓裳笑意敛去,质问般询问着闽皓扬。她知闽皓扬此时丝毫无了意识,即使这种语气亦不会怪罪。
静默片刻,闽皓扬蓦地一脸痴笑,似知了眼前之人是云霓裳。他反握了她的纤手,终缓缓回道,“爱妃说何便是何。如若爱妃想,选妃之事,准了便是。”
此语一出,顿时天上响起了一声雷,虽不大,却闪过一片亮丽的光彩,刺在窗上,不禁令人寒战几分。
云霓裳见达到目的,忙堆了笑,转移话题道,“皇上,再稍等片刻,臣妾马上去取。”她眼底隐隐涌动着一丝得意的笑容,起身离了座位,出了殿门。
殿外的雨簌簌落着,虽亦不是倾盆之势,却一时半刻无法停下。
廊檐下挂的黄纱灯影里依旧有蚊虫翻飞,那灯光朦胧如雪,照耀在门前几位侍卫的身上,显得分外庄严。
云霓裳立定在那几人面前,沉色道,“听见了么?”
“回娘娘,谨记在心!”
“好,按照本宫所言,速去办!”
“是,娘娘!”
那几位带刀侍卫齐刷刷拱手施礼,随即顺着长廊踏进了黑暗的雨声之中。
而云霓裳立在原地,一直没有移动。她望着眼帘的雨,心里莫名地欢愉。雨声不大,宛如低泣一般幽幽淌过心间。
不远处的池水,正笼罩在一片烟雨蒙蒙之中。夏意更甚,风雨交织出的天籁曲谱,就似千丝万缕的章节凑合而成,极尽缓急起伏之能事。
云霓裳放眼而去,仿佛看见了雨后的场景。彩虹现出,天地间正一片祥和。她的眼前似已不是雨,而是黎明之前伟大的征兆。她更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一切,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将是她对这偌大后宫的掌权。
那时,不论风雨,岂不是全在她一人之手?!
踩着雨声,云霓裳慢慢走进了殿内。门被重新关上,将全部的喧嚣隔绝在耳外。殿内依旧宫灯闪耀,照在石面上,正泛着美妙的光泽。
云霓裳走近一些,见闽皓扬已伏在桌上入睡。她不由凑在耳边,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见没有丝毫应答,云霓裳便唤了几位宫女太监进来,将闽皓扬扶至帷帐之内的榻上。她看着闭目安详的闽皓扬,嘴角的笑意不禁又扬起一丝温柔和温馨。
她便这样看着他,想起很多事情,很多只相关于二人之事。
静静间,她伏在榻上也悄然睡去了,手里还紧紧握着闽皓扬的指,连最后亦一直没有放开。
直至寂静黎明来临,四周只余昨夜残留在树叶上的雨滴声和车子走过的声响,显得格外空旷凄清。风微尘软落红飘,整座京都皆笼罩在延绵的宁谧里。
青草古木,灰瓦粉墙,经历了昨夜的一场急雨,此时皆洇润似欲滴出水来。
一夜间,仿佛许多事情应时而生。
天刚蒙蒙亮起,京都内外,坊间到处,便正如昨夜的雷雨般,四散开一则震惊天下的消息。
自今日起,举行选妃大典。天下群献,凡民间女子,无论贫贱富贵,中原边疆,只要姿色出众,知书达理,品行优秀的未婚女子均可参加征选。
特以昭告天下。
京都大臣无不哗然,皆是怀疑此事真伪。想早间在朝堂之上群臣一齐上奏恳请此事,一直未见效果,皇上还许下“谁再言必杀无赦”的重罪。此此时,却又允许了这选妃之事?!
大臣们彼此心照不宣,纷纷出了各自的府上,坐轿进宫面圣。
在帝宇殿门前,群臣陆陆续续来临,彼此寒暄而过,谈语间皆是关于在街上所闻的选妃一事。
不多会,诸位大臣见远远的白玉石桥上正走近一人,正是户部尚书陈立卿,忙纷纷迎上施礼,“陈大人!”
陈立卿停在他们面前,脸上亦是略带惊骇之色,不过先是回了礼节,“诸位大人,想不到你们也来了。”
其中的御史大夫华休上前先道,“想必陈大人亦是听闻了选妃一事,我等皆心中有疑,故来此面见皇上。”
华休,本是尚书一职,分在六部其一。而如今闽皓扬执政,右迁御史大夫,相当于副丞相,执掌群臣奏章,下达皇帝诏令,并负责监察百官。
陈立卿历来尊重华休,见他亦来先语,忙拱了手恭谨道,“昨夜宫中突有一传事公公来敝府相报,道是今日皇上不上早朝。下官本想不来,后得知了选妃一事传遍了京都上下,还是忍不住来了宫中。”
“我等亦是接到了皇上不上早朝的口谕,莫非陈大人亦不知此事详细?”刑部尚书魏梓闻言蹙眉,不禁心上的疑惑更为重了几分。大臣皆知,选妃一事是户部所管,连陈立卿都不知实情原委,看来,此事并非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