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傅!”老者刚要劝言,司徒老板却已回来,蓦然听得这话,不由一怔,随即上前缓声道:“大师傅不必如此绝望,我中原人才济济,不说其他,单我这楼内七位师傅,大师傅觉得如何?”
“尚可。”图戈淡淡扔出两个字来,楼内瞬间沉默。
“在下告辞。”图戈冲司徒定和那白发老者一抱拳,转身洒洒然而去,涛儿拿着茶盘,埋低了头跟在他身后,也下了楼。
他把茶盘还到柜台上,便跟着大师傅出了酒楼大门,一直尾随在那马车后,神情有如痴情男子看到自己的意中人,神情恍惚,仿佛灵魂已然出窍。
马车转过两条胡同后,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辕马,走到涛儿跟前:“我家主人问你,为何跟着马车,始终紧缀不去?”
“小,小的斗胆,求见图戈大师傅。”涛儿说完,双手抱拳,深深一躬。
“我家主人素来不与凡俗之人过从。”车夫脸色平板,显然不欲与他多话。
“厨为百味之先,聚气生灵,灵之者,赤诚也。”涛儿忽然大喊道。
车夫吃了一惊,正要把他赶开,四围已经有不少路人围过来。
“秦四,让他过来。”
马车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何涛走到马车前,毕恭毕敬地立定。
“为何习厨?”
“平生所爱。”
“爱?”
车帘飞过处,涛儿只看见半边面部轮廓。
“是。”
“跪下。”
涛儿惊了一跳,却当街跪下。
马蹄得得,马车竟然就那么走了。
涛儿呆呆地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是自己冒犯了大师傅?还是他觉得自己不合格?
街上人来人往,无数人看着这个男子,对他指指点点,涛儿跪在太阳底下,身形挺得笔直。
“这个人,莫不是傻了?”
有人议论道。
天黑了,人们慢慢地散去,只有涛儿,还是跪在那里。
“何涛。”鼎食楼一个小伙计走来,看见他当街下跪,好奇地凑上前,“你这是做什么?”
涛儿看他一眼,却不言语。
“不去楼里洗碗了?”
涛儿缓缓地摇头。
伙计看看他,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搞什么,只得摇摇头,走了。
就那样,涛儿从半下午跪到次日清晨,又从次日清晨一直跪到傍晚。
“他一直在那里跪着?”
“是,主人。”
“没想到,此人竟有这般的毅力。”
“主人,您看是不是?”
“别急,你先去。”图戈将仆从叫到面前,与他低语几句,仆从点点头,转身走出院子。
涛儿两眼已然有些发黑,朦朦胧胧间看见一人走过来。
“你跟我来吧。”
听到这句话,涛儿紧绷的身子顿时松了,站起身跟在那人身后,朝前走去,那人将他引至一座院子里,涛儿定睛看时,却见那院里有石桌,木墩,以及很多奇怪的东西。
“这是主人平时练功的地方。”
涛儿微微吃了一惊,再去细看眼前的一切,心中忽然五味杂陈——石墩子上放着的菜墩,上面纵横交错全是刀痕,旁边堆着上百柄破菜刀,再往旁边是水缸,还有菜筐子。
引他前来的人一边走动,一边指着那些东西,仔细地介绍道:“主人说了,你先学习,认识和掌握一百种食材的性质,懂得如何用它们做菜,如何搭配为上,然后再将它们做成菜,一道一道地试吃,做出最好的菜肴给主人,倘若主人认为通过,你就成为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涛儿却已经傻了,今日所遇之情形,显然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师傅能是大师傅,为什么这京都里所有的厨师,与他不是一个级别。
这就是厨神!
厨神之所以为神,并不是因为他比正常人厉害,而是因为他比正常人花的功夫更多更深。
“怎么?”仆从像是瞧穿了他的心思,淡淡扫他一眼,“倘若你觉得很辛苦,可以立即离开,没有人勉强。”
“不。”涛儿眼里闪过几许毅色,“我就在这里,一定会做出令大师傅满意的菜来。”
仆从像是见得太多像他这样的人,略一点头便走了。
涛儿一个人留在空寂的院子里,看着面前那一大摊东西怔愣了许久,方才移步走到那堆菜前,开始挑选食材,
他知道,大师傅的眼力非同凡人,小小的纰漏也会被他察觉,故此,每一个细节他都做得十分仔细,从选材,刀工,火工,每一步都尽善尽美。
“第几天了?”
“回禀主人,已经第十天了。”
“好,你去看看他,走了没有。”
“是,主人。”
仆从得令出去,前往那个大杂院,他并没有进院子,而是透过门缝望进去,却见涛儿背对着他用功,隐隐可以闻到,菜的香味。
回到家中,仆从将一切细细地告诉了图戈,图戈心中暗暗吃惊——看来,这小子果然有异于常人,有股子狠劲猛劲牛劲,一扎在那里便没人能改变他的心意。
“主人,你看,是不是?”
“不。”图戈摆摆手,“世间之事,凡想精通一道,且欲后世留名者,无不要经历诸多磨难,且天长日久也不能放弃,否则所有的功夫都是白做,再观察他一些日子。”
这一观察,便是整整半年,鼎食楼的人,已经渐渐淡忘,那个曾经在大厨房里洗过碗的小伙计,就连米记卤肉铺的米老板,也觉得十分地好奇,实在弄不明白,何涛到底去了哪里。
时间一天天过去,何涛遗忘了整个世界,整个世界也将他遗忘,很少有人懂得,只有甘于寂寞之人,才能脚踏实地地完成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直到这一天,何涛站在灶台前,看着自己新做出来的菜发呆,那只是一碗面,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面,只有吃过它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精华所在。
忽然,何涛发一声喊,捧起面碗就冲出院门,直奔图戈师傅的住处。
图戈师傅正站在院中的树下,看见他来,也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甚至没有品尝他做的面,只淡淡扫了一眼,便抬步往屋里走去:“跟我来吧。”
何涛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在图戈身后进了屋子,却见图戈师傅往正中墙壁前一站,冷着脸沉声喝道:“何涛听命!”
何涛惊了一跳,赶紧屈膝脆下,却听图师傅一字一句地道:“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图戈在这世上唯一的关门弟子,面对师尊,时刻要牢记一个诚字,不可有任何隐瞒。”
“是,师尊。”
“从前师从何人?”
“谢南。”
“他教你什么?”
“厨技。”
“那么,从今日起,你须得将从前所学悉数忘记。”
“忘记?”涛儿一怔——自己辛苦学艺多年,才略有小成,怎么说忘记就能忘记?
“怎么?无法忘记?那你就站起来,从我这门里立即走出去!“
“不!徒儿会忘记,会努力忘记。”
“不是努力,是尽快!”
“是!师尊!”
“现在,我教你入门第一决窍。”图戈说完,踏前一步,紧紧地望着涛儿的双眼,“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是——”涛儿茫然不解,“是师尊。”
“不。”图戈摇头,“是你。”
“是我?”
“对,是你。”图戈说完,抬手指指自己的头,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双腿,然后伸出舌头让涛儿瞧了瞧,最后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师傅的意思,是亲历亲为?”
“这只是一部分,回去好好想想,给你三天时间,不要做菜,也不要增尝菜,每天只喝清水,食米粥,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涛儿似懂非懂,而且他感觉,自己自打跟着图戈师傅之后,就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很多他都想不明白,而且感觉自己越来越糊涂。
他本来还想问什么,图戈师傅已然转过身,面壁而立,看样子是不想理会他了。
涛儿无可奈何,只得闷闷地走了出去,再次回到那个大杂院里,面对冰冷的锅台,开始回想。
他学着图戈师傅那样,抬起手从自己的头顶摸到脚,却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图戈师傅说,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我。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我,那么站在图戈师傅面前的,又是谁呢?图戈师傅告诉自己这些话,仿佛含着无穷深奥的玄机与奥秘。
玄机?奥秘?涛儿觉得,心里有很多念头像闪电一般蹿来蹿去,他却一个都抓不住。
“啊。”苦思无计,他不由大叫一声,揪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拉扯,狠狠捶着自己的额头,你为什么这么笨?笨得就是猜不透?
我不笨,我一定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涛儿在院子里不停地团团乱转着,直到天空完全黑沉下去。
夜晚,繁星满天,涛儿一个人盘膝坐在树下,仰头看着空中的月轮,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何涛?然何涛又是谁?为什么想做菜?因为喜欢,因为非常喜欢。
为什么会非常喜欢?
就是非常喜欢!
何涛忽然蹦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有一点想明白了,那就是,他和图戈师傅一样,都非常地喜欢做菜,因为喜欢,所以心甘情愿地付出,不会觉得累,不会觉得苦,不会觉得难以忍受。
因为喜欢,所以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唯有如此,才能做得出最好吃的菜!涛儿跳了起来——事情如此简单,却被他自己搞得复杂了,就是因为喜欢做菜,才去做菜。
是爱。
爱会创造奇迹!
爱做菜,所以可达到出神入化的最高境界!
涛儿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再一次冲向院门,却见图戈师傅正站在门口,眸带浅笑地看着他。
“当你全心全意做一件事,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时,便是最幸福的时候。”
“师傅?”
“你已经得道了。”图戈师傅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立定,“接下来要做的,只是积累,把你所感受到的一切,积存在心里,去除其中杂芫的一切,只保留最业绩的,提炼成精华,便是成功。”
“就这样简单吗?”
“对。”图戈师傅说完,忽然“哗”地一声脱掉外袍,腰间那一圈厨具立即显露在何涛的面前。
何涛惊诧地瞪大双眼,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神器”,自然要瞧个仔细。
“世间并无传奇,所谓的传奇,不过是化腐朽为金玉。”
图戈说着,掌心一翻,掌中已然多了只鼎,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将那鼎举向空中,片刻递到何涛跟前:“你摸摸看。”
何涛伸手摸了摸,立即龊牙咧嘴:“烫,好烫。”
“看。”图戈师傅揭开盖子,何涛定睛细看,却见那鼎中盛着红色的液体,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其中浮着几片肉。
“去拿双筷子来,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