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院里。
何钧静静地坐在石桌旁。
莫蔚端着一碗参汤走来,轻轻将漆盘搁在石桌上,把参汤递给何钧:“夫君在想什么?”
“东剌。”
“夫君觉得……”
“如今烨赫已统一东刺,只怕数年间东剌就将兴盛壮大。”
“这不好吗?”
“如果我是东剌人,看到这样的情形,自然会很开心,只是东剌强大,对中原必定构成威胁,如果东剌贵族满足于眼下的情形,不打算扩张,那还罢了,如果东剌贵族有野心,想趁中原政局动荡,伺机南下,只怕情况不太妙。”
“原来夫君,是在为中原担忧?”
“可不是?”何钧抬头看了她一眼,“无论如何,咱们的亲人,朋友,都还在中原呢,倘若战火一起,有谁能豁免呢?”
“那,夫君打算如何?”
“我只能向绰昂谏言,请他力主休养生息之策,”何钧言罢,起身在庭院里慢慢地踱着步,“可如此一来,中原眼下的刀兵可免,但日后,还是会被东剌吞并。”
“夫君为何总是不看好中原?”
“你父亲在朝为官,他看好朝廷吗?”
莫蔚不言语了。
“如今的中原,吏治昏馈,贤良方正之士损于下野,在朝者皆是贪恋富贵,不思进取,你觉得这样的中原朝廷,会是东剌的对手吗?”
“其实,中原朝廷亡或不亡,都不是我关心的,可怜的是那些百姓,本来生计便艰难,官吏盘剥,外寇入侵,老失所恃,幼失所养,饿殍遍野,哀鸿满地……”
“这个。”
莫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跟着父亲,从繁华的京师,到贫瘠的南荒,所见所经历,倒也颇为奇特,对于何钧洞察危机一说,自然是信的。
“中原原本就是一盘散沙,经东剌一击,必定四分五裂,或者是东剌统一中原,或是中原各地势力纷纷崛起,逐鹿九鼎,王者之位最后归谁,却是难说,难说。”
“夫君打算如何?”
“要么,把母亲他们都接过来,咱们定居东剌,不再理会这些事,要么就是回去,和中原并存亡。”
莫蔚没有搭话。
对中原,她本来也没什么感情,回去,或者不回去,都关系不大。
“夫君要怎么安排都好,我听夫君的。”
“好。”何钧点头,“那你只管安心带着孩子,外面的事,有我操持,我的初衷,还是先找绰昂,听听他的口风再说,眼下情势虽险,却还没有到迫在眉睫的关头。”
到了夜里,何萱着使女过来相请,何钧夫妇应约前往,席上言谈倒也甚欢,待吃过饭,两个女子退了下去,两个男人对坐,何钧细看了看绰昂的面色,方才道:“看来,你在王廷之中的威信,已然确立。”
“不知何兄为何如此说?”
“看你的气色便知。”
“何兄倒是快人快语。”
“如今,烨赫掌权,朝中气象必为之一新。”
“是啊。”绰昂点头,站起身来,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东剌自两百年前创建,一直风雨飘摇,始终四分五裂,幸而如今有了三太子,各方势力纷纷来投,渐成统一之趋势,况太子年盛,正是执掌一国之大好时机,对了,汗王已经择定吉日,五天会将会册封纥珠郡主为汗王妃。”
纥珠?
乍然听闻这个名字,何钧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阵微微扯痛。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不料,还是难受。
他的一番心思,自然从来没有机会对她提起过,但是——
“汗王英明,王妃也是女中巾帼,这东剌在他们手上,一定可以发展壮大。”
“看来,烨赫太子对你甚是信赖?”
“嗯。”绰昂点头,“确实如此,太子几次单独召见我,要我日夜操演东剌骑兵,不可有半日懈怠。”
“那,”何钧沉吟了一下,方才有些小心翼翼地道,“依你看,烨赫太子是否有南侵之意?”
“暂时没有,以后难说。”
何钧只好沉默了。
“好吧,目前形势一片大好,你只要做好本职工作,想得到烨赫太子的提拔赏识,定然不难。”
“我也这么想。”绰昂点头。
“咱们就先好好地过过这安乐日子。”何钧言罢,扬声喊道,“萱儿,炒几个拿手菜出来,咱们好好地喝他个痛快。”
“炒什么菜啊。”何萱从厨房里走出来,“依我说,还不如涮锅呢,恰好今儿个厨房宰得好肥羊。”
“那就涮锅。”
当下,何萱便按中原的做法,弄了只大汤锅,各种底料都加足了,底下烧了火,热气腾腾一大锅端上来,摆上桌面。
莫蔚又提来几坛子好酒,四人围坐,有酒,有菜,有美女,真可谓人生一大乐事。
“绰昂,”何钧一边挟起羊肉片在锅里涮,一边说道,“我们这可都是沾了你的光,因为你做了王爷,所以咱们才有酒喝,有肉吃,更难的是,有两位佳人。”
“对,俗话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来,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众人你来我往,气氛异常地喧闹,就在这时,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好香的酒肉,看来,本王来得正好。”
绰昂一听这个声音,赶紧起身相迎,少顷,已经成为东剌汗王的烨赫,以及一身王妃裙装的纥珠,气度从容地走进屋中。
一见到纥珠,何钧整个人都怔住了,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昔年那一股心事,不禁又带了出来。
“大王,请上座。”
烨赫落座,目光却先落到何钧身上,先是一愣,接着道:“真是不打不相识啊,一直风闻得何统领寓居在南原王府,还不太相信,不料今日却在此相见。”
“见过大王。”何钧起身,冲烨赫一抱拳,然后转向纥珠,敛袖施礼,“见过王妃。”
“免礼,大家坐,大家坐。”烨赫脸上浮起雍荣的笑,先挟起一块羊肉,放进涮锅里慢慢地涮着,然后蘸了调料送到嘴边,细细地咀嚼起来。
“味道果然不错,肥而不腻,咸淡适中。”
莫蔚又给他加了一盘羊肉:“大王既然喜欢,那就多吃点。”
烨赫一面吃肉,一面喝酒,感觉异常舒适,席上的气氛也甚是和睦。
一时酒席罢,众人分宾主坐了,莫蔚又送上刚切好的香瓜,众人各拈一片,慢慢地咀嚼着。
何钧细观烨赫,大约是因为做了汗王的缘故,整个人显得雍荣有度,全然没有了从前那种凌人的劲气。
烨赫见何钧打量他,便转头看着他一笑:“怎么,何统领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我是觉得,如今的汗王,和从前不同了。”
“怎么个不同法?”
“没有了,杀气。”
“是吗?”烨赫笑了,“或许是吧。”
休息半晌后,烨赫并着纥珠离去,他们前脚一出门,何萱便朝何钧挤眼睛,何钧却只当没看见,待绰昂送烨赫归来,何钧便道:“镇日在王廷无所事事,我想带莫蔚和孩子回一趟中原。”
“回中原?”何萱和绰昂皆是一愣,紧接着,何萱才恍然大悟般地道,“是啊,我也是该回中原了。”
“还是再过段时间吧。”绰昂沉吟。
“为什么?”
“总而言之,再过段时间吧。”
“好。”何萱总算是点头答应。
到了夜里,夫妻俩回到房中,何萱还是忍不住小小地抱怨:“你为什么要拦我?”
“你回中原做什么?无非就是看望你的父亲和母亲,大不了我派辆车把他们接过来,难道还不行?”
“你如今当了大王,果然事事财大气粗起来,动辄就是拿车接,了不起啊,行,那你就派辆车,把我父亲母亲接过来好了。”
“乖乖,”绰昂把她搂进怀里,亲吻着她的脸蛋,“生气啦?”
“我哪敢同你生气,大王。”何萱拖长声音道。
“丫头,尽使坏。”绰昂捏着她的鼻子,朝她挤眼睛,“我不是不准你去,而是再过段时间,再过段时间好不好?”
“过段时间,那是多长时间?”
“等朝廷里的风波都平息了,就带你一起回中原,好吗?”
“好吧。”何萱终于表示妥协,“啪”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听你的,都听你的。”
安抚好了何萱,绰昂心中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其实,他还有层忧虑一直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朝廷里的人,多有对他权位不满者,想找岔儿把他给排挤出去,他绰昂战功彪炳,自然没什么文章好作,可何萱乃中原女子,这就很成问题。
从前他绰昂只是一个小小的队长,他爱娶什么样的女人就娶什么样的女人,但如今他贵为王爷,王妃是外族,自然惹人非议,不过幸而绰昂是不在意这个的,但他也同样不希望,因为这事再扯出什么麻烦来。
何萱自然没有深思这一层,还当一切和从前一样,绰昂还是绰昂,他们还是那一对恩爱的夫妻。
其实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很多事都会变,而且瞬间变化极快,尤其是人的心思,上一秒还对你千般恩爱,或许下一刻便翻脸无情。
何萱安安静静地睡着了,绰昂却辗转反复许久,方才睡下。
“阿蔚。”
“嗯。”
“你有想你的家人吗?”
“我的家人?”莫蔚先是一怔,继而非常肯定地摇头,“不想。”
“为什么不想?”
“总而言之就是不想,你别多问,好吗?”
“成。”何钧点头,“那就咱们俩,好好地过。”
“嗯。”
“恰好近日无事,我带你和孩子到处走走,好吗?”
“成,我也觉得,老呆在王廷怪闷的。”
夫妻俩商议妥当,第二日,何钧便来向绰昂辞行。
“你要离开?”
“是。”
“觉得这儿住得不舒服?”
“倒也不是,或者我洒脱随意惯了,想到处走走,看看。”
“那也成。”绰昂点头,“你现在倒是可以闲云野鹤,比我潇洒多了。”
“你要是想潇洒,肯定能比我更潇洒。”
“成,”绰昂点头,“去吧,去找一个有山有水,世外桃园般的地方,到了那里好好养着,说不定哪一天呢,我就会带着阿萱去找你们,对了,需要什么,只管去库房里取。”
“是。”两人商谈完毕,何钧便去库房里取了些常用之物,放上马车,莫蔚已经打点好行礼,带着孩子上了马车,何钧也坐上车,扬长而去。
马车离开王廷后,沿着宽阔的大草原漫无目的地前行。
“阿爹,”小何真拉拉何钧的衣袖,“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到处走走,看看,好吗?”
“好。”何真乖乖地点头,可爱极了。
远处有牧民们嘹亮的歌声传来,悠扬而动人。
“阿钧,不如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定居吧。”
“好的。”
他们一边走一边前行,终于找到一片明净的湖泊,湖泊边是大片碧绿的草地,何钧停下马车:“看来,这个地方很适合我们。”
“哦——哦——”马车刚一停稳,小何真便冲了出去,不停地飞奔着,挥舞着小手。
何真从马车里把帐篷等物事搬下来,莫蔚在一旁帮忙,等他们把帐篷搭好,整个天空也昏暗下来。
“肚子饿了没有?”何真心痛地看看她,“我做饭。”
“我哪有那么娇弱。”莫蔚无所谓地笑笑,拿出锅子开始熟练地烧水煮饭,很快,米饭的香味便在空中扩散开来。
“真儿,快回来。”莫蔚扬声喊道,何真飞快地跑回来,手里却提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鱼。
“好真儿。”莫蔚伸手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在哪里捉到的?”
“在那边的水洼里,有好多好多的鱼呢。”小何真两腮一鼓一鼓,“娘,我们以后有好日子过了,我们可以每天吃鱼。”
“真儿喜欢吃鱼?”
“嗯。”何真重重地点头,“真儿很喜欢吃鱼,真儿最爱吃娘做的红烧鱼。”
“好,从今天开始,娘每天都做红烧鱼给真儿吃。”
“哦,有鱼吃喽,有鱼吃喽。”何真顿时开心极了。
晚上,莫蔚果然用家常之法,做了很美味的鱼,父子俩吃得开心极了。
“阿爹,我想骑马,从明天开始,你教我骑马,好不好?”
“成。”何钧满口答应,“阿爹教钧儿骑马。”
第二天清晨,何萱刚刚起床,便听外面的草地上传来父子俩欢快的笑声,莫蔚唇边不由浮起淡淡几许笑意,披了件长袍走出,却见何真骑在一匹小马背上,跑得飞快,嘴里不停地喊着:“得儿,驾,得儿,驾。”
莫蔚心里开心极了,走到何钧身边,轻轻将他抱住,将头枕在他肩上:“阿钧,谢谢你。”
“嗯?”阿钧转过头来,满眸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怎么?”
“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如此幸福快乐的生活。”
“小丫头,让你快乐,我也很快乐啊。”何钧摸摸她的脑袋,“对我而言,你和孩子,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人。”
“我们会天长地久地在一起,对不对?”
“对,我们会天长地久地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其实这样很好。”莫蔚紧紧地将何钧抱住,“希望再没有人,会打扰我们的生活,我们会健康,幸福,快乐地活着。”
“确实。”何钧点头,他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省心,再没有人在耳朵边聒噪,你不该做这样,你不许做那样。
他们可以像风一样,在天空里飘来荡去,可以像云一样,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像蝴蝶一样在花丛中飞舞,像梦幻一样,无形无迹。
他们可以从容地做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再接受任何人的约束。
这种感觉真是好啊。
何萱幸福至极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