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静修媛的寝殿出来,丫鬟们便在我的身上掸了掸药水,又熏了半天的艾草。倩雪和景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只得失望地摇了摇头。倩雪叹息道:“都怪她不早些告诉,硬要熬到现在。你进去瞧了,她精神怎么样?”
“咳得厉害,胸腔像是打鼓似的,勉强能够说上几句,人已经都瘦脱象了。”景瑶惋惜地摇了摇头,看着她寝殿的方向声声叹息。
“叫内务府备下吧,也当是冲喜。”倩雪叫拜月去通知内务府,便和景瑶两个人要入殿商议后宫的预防之事。我后退几步请辞道:“嫔妾还有些重要的事要回宫交代,娘娘先商量吧。”说罢不等倩雪询问允许,便转身离开。
来到芭蕉馆,阿美守在殿门口。“俪妃娘娘金安,我们娘娘今日身上还是不爽快,不便迎接。”“你进去回你们娘娘,今日本宫非要见她不可。”阿美见我神色凝重,便转身进去请示。不大一会便又推开门请道:“娘娘请。”
进了殿,看到阿润面色红润地坐在炕上看书,哪里有一丁点儿病色。“你下去吧,本宫有话要同修仪单独说。”阿美瞥了一眼阿润的颜色,见阿润抬头颔首,才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顺手掩上了宫门。
“你身子好些了吗?”
“姐姐什么时候跟我说话也拐弯抹角的了?姐姐若信我身体抱恙,又怎么会态度强硬非要见上一面。”阿润从书本中抬头,看着我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陌生。我甚至害怕这样的不确定,像是海市蜃楼一般,明明往前走,却离福地越走越远。
我也不跟她客气,开门见山地说:“静修媛得了鼠疫,你知道吗?”“是嘛,那可真可怜。”阿润这段时间一直闭门不出宫,静修媛得鼠疫的事情也是今日才传开的,她的反应不像是第一次听到,似乎早有心有准备似的了然。阿润的态度让我的心瞬间跌至谷底,而且是睡梦中坠落的感觉,会从梦中惊醒。
“阿润……真的是你吗?”我的问题一问出口,便确定了阿润的嫌疑。果然阿润抬首微笑道:“姐姐已经猜到是我了吗?不过是只病死的老鼠,一滴血滴在她每日沐浴的汤池里,便让她瞬间病倒了。可惜,可惜。”
“可惜?阿润,那是一条人命,不是你们草原上随便猎杀的猎物。”“按我说,她还没有那些畜生有情有义。一头母熊被猎杀,它的伙伴们还知道为它祭奠呢。我说可惜,是不能折磨她太久,让她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我惊恐于阿润的变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阴差阳错的冤罪会让她如此黑暗。“你不是也怀疑害你的人另有其人吗?既然没有找到真正的凶手,你怎么就突然狠心将她置于死地?”
阿润百无聊赖地继续翻着手中的书卷,仿佛一切都和她无关。“这本书上说了,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那死了丫头是华粹宫的人,多少都跟她脱不了关系。她害我再也不能生育,是她剥夺了我作为一个女人的资格,我要她一条命,不算多。更何况,她与姐姐不是积怨极深吗?我帮姐姐除掉了她,不开心吗?”
我吼道:“那是我和她的事,跟你无关!阿润,她并没有要害你,你也不是真的不能生育。刘太医给你送的那碗堕胎药里面的红花只够打下你的孩子,并不能伤你分毫!”
终于看到阿润的脸上有了表情,她先是惊诧地看着我,然后又恢复了冷漠。“姐姐为了她不惜拿谎话骗我。到底是姐姐心善,还是另有所图?”
“什么?”我不敢置信地看着阿润,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我为了保静修媛来追究是因为我和她狼狈为奸,打下你的孩子至你不孕,是不是?阿润,我没想到你这样看我。”
阿润似乎被我的伤心刺痛,一时间也软了气势,要起身来拉我的手,被我甩开。“阿润,你我一日入宫,朝夕相处,本以为可以互相信任,却不知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根本不足。别说你家势显赫有一日能够坐在我的上首,即便是其他我也不在乎。你以为我会因为什么而狠心不让你剩下孩子?告诉你,我根本不屑。”
阿润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过,尴尬地坐在那里不动,只是忽然垂下泪来。“姐姐,你别怪我,我心里难受,冰凉地让我觉得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似乎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我信任的人了。人人都要害我,人人都要取我性命。”
我失望地闭上眼睛,冷静地说:“就算心再冷,也不应该用别人的血来暖自己。你如今这样,跟那些处心积虑、心狠手辣的人有什么两样?”似乎是说动了阿润,只见她痛苦地将头埋在胸前,抽泣声渐渐响起。
“姐姐,我怕,我怕我不算计就要被别人算计。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我想回草原,回到我阿爸的身边。”阿润哭花了眼睛,她把自己关在宫里不出门,就是想自己舔舐伤口。她以为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痛,静谧也能够让她平静,不再起任何波澜,不再让她想起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我是心疼的,失望的,痛恨的,可我只能将阿润搂在怀里,给她她想要的温暖。“太医院有你取要水牛角的记档,事情已经如此,你总该做得圆满,没有痕迹。”
阿润睁着一双泪眼抬头看我,“姐姐不是说我冷血无情吗?为什么……”她的话没有问全,然后我也知道她心中的疑虑。鼻中闻着室内点燃的香气,说道:“亲疏有别,于你于她,我总要选择一个保全。你和她,我自然选择你。”
阿润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更为刚才的猜忌而内疚,窝在我的怀里失声痛哭,泪水打湿了我胸前的衣裳。“哭吧,哭够了便舒服了。”
从芭蕉馆出来,正巧碰到下学刚回来的玉莹。玉莹见我面容憔悴,关系道:“母妃怎么了?玉莹听闻外面说静娘娘得了鼠疫,是真的吗?”“嗯,你也要小心,不要往那里去了,每天母妃都会叫人煮好汤药送到你房里去。”
玉莹见我很是疲累,便懂事地退下了。回到梧桐苑,和衣躺在榻上,不由自主地跌进了沉重的黑暗之中。只见阿润手里拿着一把剪刀,猛地插进了站在一旁眉飞色舞的静修媛的腹部,狰狞地狂笑着。
我想阻止,却已然来不及。却又见阿润提刀而起,用沾满了静修媛鲜血的剪刀插入了自己的喉管。沙哑着声音对着我笑:“姐姐,姐姐,我终于能回到草原了,我为我的孩子报仇了,我要回家了。”我伸出手臂去挽留,却突然觉得腹部微寒,低头一看,只见我的腹部也涓涓地留着血液。那血液逐渐变得透明,然后形成一汪池水,倒影着我的影像,然后我看到静修媛的脸在水中冲着我微笑。
三个人的脸交叠替换,一会是哀怨,一会是愤怒,让我眼花缭乱。我想要挣扎地睁开眼睛,眼皮却有千金重。这时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整个梦中的境界也开始片片剥落,破碎。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天诺坐在我的榻前,手搭在我的肩上,想必是刚才她瞧我做着梦很不安,才晃动着把我摇醒。我强撑着疲倦的身子坐起来,笑道:“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许久了,见你睡得香,没有叫你。你梦到什么了,只是哭?”我这一抹两腮,才发现湿了一大片。天诺接着说道:“你胆子也太大,静修媛都病成那样,你还敢进去看她。我也只是在外面瞧了一眼,不中用了。”
我拉着天诺的手说道:“皇后已经叫内务府备下了,虽然太医也说回天乏术,好歹皇上念着她服侍多年,给她一个体面的结局。”天诺疑惑地看着我,“我记得你和她……怎么忽然之间让我善待她?”
垂首默然,对于静修媛的亏欠我说不出口,也偿还不了。垂死之人不足为虑,只求满足她的心愿。更何况阿润,我不能让她成为这个宫里权力、欲望相斗的牺牲品。“就当是为咱们的赫宁积德吧,人都要死了,还记着这些恩恩怨怨有什么用。”
天诺略微颔首,表示肯定。这一晚,我听着天诺沉稳的呼吸,睡不着觉。倩雪的执着,庄兰夫人的痴还有很多人无休无止的欲望,都围绕着躺在我身边熟睡的男人。可他能够给的,又有多少?静修媛当初借白妃的事加害于我,不也仅仅是 不让我分她们的宠吗?女子渴望夫君的疼爱,一辈子唯唯诺诺。宫中的女子只怕更可怜,为了那比别人多一点点的宠,而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而且,没有人能够善终。
天诺翻了一个身,面对着我继续睡着。阿润眼中的皇帝哥哥,从少女时代就寄托了粉色的梦的男子,我不想猜测阿润的心中有几分对天诺的期盼,但我也能够感觉得到,她对于往后的绝望,来源于不能和这个男人有一丝一缕的牵连。皇上,妃嫔,这点联系算不得什么,因为冠之以名的,不是她,不仅仅是她。
更漏响了三次,我不得不逼着自己合上眼睛睡下。明天也还是崭新的一天,对于任何来说都是一样的。可是却又听到了一声更响,心知不好,忙起身穿了衣服。
“静修媛殁了!”传报的太监尖着嗓子喊道,我刚要叫起天诺,却见天诺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外面说什么?”
“静修媛,殁了。”
天诺有一瞬间的沉默,然后疲累地将头抵在床框上。“又一个女人离开了。”我以为天诺在感伤静修媛的离开,要上前安慰来着,却不想天诺忽然对上我的眼睛。
“朦胧,你告诉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