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诺带伤回宫,太后才知道前番的借口都是个弥天大谎,一个人拖着病躯从昭和殿匆匆赶到隆和殿。看着床榻上日渐消瘦的天诺,老泪纵横。倩雪也是忙前忙后,既怕天诺病情反复,又怕太后伤心过度一时出了意外。
太后神色凝重地对倩雪说:“皇上御驾亲征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倩雪为难地看着天诺,又瞧了瞧一直呆在旁边不说话的我,实在没有办法,咬咬牙,点了点头。太后一个巴掌便甩了过来,倩雪没有认为委屈,只是顺从地跪在了太后的面前。
“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更是皇上的妻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了哀家这么久!你到底是何居心!”太后爱子心切,没有顾忌到其他。身为皇后,在众人面前挨了一掌,倩雪即便再如何,也是放不下脸面,一张脸涨得通红。“臣妾有罪,太后息怒。”
天诺将手伸出被子,握了握太后满是皱纹的手掌。“母后,都过去了,算了。”“皇上,你现在是活了下来,可若出了什么意外,你让哀家如何和你死去的父皇交代,如何跟这满宫里的女人们交代,如何跟你的孩子们交代。”
太后提到孩子,天诺的脸明显一僵,然后又颓然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喉结在隐忍地攒动,似乎能够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类似于一头孤狼对月哀嚎的呼啸。太后也是能够看出来的,转身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拉到了天诺的身边。太后将我的手轻轻地附在天诺的手上,明显感到我们两个人都明显一滞,太后又加重了力气,拍了拍。
“你哥哥的事哀家听说了,还望你节哀吧。至于孩子的事,你们还年轻,还会有的。”太后从来没有用这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跟我说过话,也没有如此真挚地估计过我的感受。我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是怕我把这种为难的情绪加注在她儿子的身上,怕我怪他,怨他,折磨他。
我淡然地笑了笑,将手从太后的手中抽出来,也丢掉了天诺此刻生硬的冷静和沉默。我俯下身子,将自己的唇贴在了天诺的脸上。这是我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和天诺有这样亲密的动作,而且还是当着一直对我有所戒心的太后面前。
我的动作又重新唤醒了天诺,他将转向床榻里面的头转向我,睁开眼睛,努力地把我嵌进他的心里。他眼里荡漾的悲伤、内疚和自责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不忍再度落泪,只是用自己面上的温度去暖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皇上,快点好起来吧,等你好了,臣妾还要跟你生好多好多的孩子。哥哥的事,臣妾不怪,不怨,真的……”或许是我的温暖又融化了天诺体内的坚冰,他紧紧咬着嘴唇,然后眼角更加湿润。
太后一直坐在一旁,看着我和天诺这种无声的交流。即便我嘴上如此说,可天诺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如果不是他要求,二哥不会冲锋陷阵,如果不是他大意,他们也不会遭到阿拜甘的埋伏,如果没有他,以二哥的武功他完全有能力自保逃脱。可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就算天诺将他的内疚全都掏出来用千金来换,也都没有用了。
“将军护主有功,皇上好好地追封才是,切莫让其他人心有腹诽。”我在心里冷笑着,面上却摆出恭谨和欣慰的表情。太后终究是太后,即便是自己女儿的夫君死于非命,她也没有一丝一毫地同情和哀痛。她所要的只是稳定,只是我们的鞠躬尽瘁又不图回报。
天诺责怪地看了一眼太后,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终于回过神来,将我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用他少有的力气说道:“追封赫舍里卫城大将军为镇国公,享一等王世爵。其子阿志承袭爵位,赏金前两,白银十万。”
我带着心满意足地面具谢主隆恩,然后卖给太后放心。众人也都一齐向我贺喜,我都欣然接受,扬着兴高采烈的笑容。唯有倩雪,她一直默默地站在我的身边,满眼的悲悯。她一定是知道,我有多厌恶这些恩赐,可我不能不要。这些虚妄的东西带不回哥哥的性命,却能够体现哥哥死去的价值。如果我富可敌国,我宁愿倾家荡产。
“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我跪在地上,实际上也在乞求太后。然而天诺没有让我多说,只是点头。“朕都知道,去吧……”“谢皇上。”
我颤颤巍巍地地上站起来,倩雪伸手帮我站稳,我友好地向她报以一笑,然后在众人的艳羡的目光中渐渐离开。我的心原本不恶毒,可如今,我心里想的仅仅是想把那一双双羡慕的眼睛挖出来。以死为代价的荣宠,给你,你要不要?
三日后,琥珀和小何陪我回了家,父亲枯瘦如柴的身体在风雨中飘摇,大哥和嫂嫂的脸色也透露着疲惫。看着门口的寿灯点亮着,照得门口亮如白昼,院里的招魂幡也飘飘洒洒,似一个艳丽的女鬼在卖弄风骚,撩拨着你一步一步跨向黑暗的地狱。
我下车扶起年迈的父亲,冷静地替他拂去泪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又岂是我能够体会的。嫂嫂走上前来,替我打起一把如白雪的伞,撑在我的头顶,遮掉那一片暗沉沉的天。“娘娘……”
我安慰地拍了拍嫂嫂的手,与大家一起走到灵堂。二哥哥的棺木便供奉在大堂的中央,桌案前面是二哥哥在世时最喜欢吃的吃食。我盈盈拜倒在二哥哥的灵前,然后绽放了我同小时候一模一样没心没肺的微笑。
“二哥哥,别躲了,快出来罢,朦胧已经看到你了。”我的话一出口,连平时一直以硬汉形象示人的大哥也失声痛哭起来。是啊,这是我小时候经常骗二哥哥的话。我们在街上玩捉迷藏,自己找不到人的时候便随便说出这样的谎言,骗哥哥一起出来找其他的人。我一直以为二哥哥是个大笨蛋,其实我后来才知道,二哥哥一直就躲在我的身后,只要我张口,他便会立刻出现。
曼岚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披麻戴孝的她更显得清洁。那是一种纤尘不染的白,不带有任何一种人间的感情。她就像是棺木旁边燃起的白烛,无声地落泪,却又一直在顽强的燃烧着。
我看到桌案旁边放着一柄长箭,箭尖处还有黑色的血。我拿起它放在了琥珀的手里,“把这个放在本宫的床头。”琥珀瞧了瞧父亲的脸色,又看我不容劝说的神情,忙跑到外面,将这柄箭放在了车上。
我跪在蒲团上,认认真真地给二哥哥磕了三个头,然后抓起一把纸钱扔在了火盆里。燃烧的火焰猛地窜起,要烧到曼岚的眉毛,可她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面前一点点烧成灰烬的纸。
我走到她的跟前,替她拂了拂落在她身上的灰。“人死不能复生,为了生者,你好好的罢。”曼岚闻声抬起头,脸上是淡然的微笑。她将志儿拉到我的身边,温柔地说道:“跪得腿有些麻了,劳烦你带志儿到大嫂那里去。”我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没来得及细想,搀扶着曼岚站了起来,然后牵着志儿的手走到了嫂嫂的旁边。
嫂嫂微笑地接过志儿的手,然后在我把志儿交给她的时候,一声巨响,让我的心不由地一颤。我的脖子后面有些温热,用手随意一抹便是触目惊心的红。我赶忙蒙上志儿的眼睛,不想让他亲眼见证如此惨烈的景象。嫂嫂捂着嘴,可是呜咽仍旧从指缝间蹦出来。
我缓缓回头,看到的是一个带着满心欢喜的笑容的女子。她的头撞破在二哥哥的棺木上,溅红了奠字,血染了麻衣,白烛变成了洞房里燃一夜的红烛。嫂嫂抱着志儿快速地离开了这里,我慢慢地走到曼岚的身边。
“你傻不傻,一定很疼吧。”在我的手要触碰到她的伤口的时候,曼岚将我的手隔断在了空中。她的手沾染了最后生命的印记,也将我的手染红。“这点痛,并不算什么,好过这里疼得撕心裂肺。”
曼岚的感觉我是懂得的,所以在大哥还要急着去请大夫的时候被我拦下了。我命府里的下人将二哥的棺木打开,然后用尽力气将曼岚扶了进去。看着曼岚心满意足的表情,我心里的喜悦也被无限放大。曼岚笑着,我也同样是笑着的。
“满意了吗?那我关上了?”曼岚看着我,搂着二哥哥含笑的尸身,平静地合上了双眼。这一世,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大哥说我胡闹,忙叫人上前把曼岚拉出来,而我只是平静地关上棺木盖子。“大哥,这是公主的意思,也是二哥哥的心愿。”
七日后,装着二哥哥和曼岚尸体的棺木葬在了祖坟空地,看着松软的土壤一点点淹没两个人最后的一丝影像,然后抱紧怀里的志儿。交到嫂嫂的怀中,温柔地对志儿说:“志儿,你爹爹他走得太远了,你母亲去找他了。你在家里乖乖等他们回来,好不好?”
志儿的眼睛一直是湿润的,看着刚刚被填平的土坑,点了点头。嫂嫂悲伤地将志儿搂在怀里,泣不成声,而我只能无力苍白地对着空气中还未走远的气息,淡淡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笑,再微笑。
一别,我只是挥挥手,期盼你的归来;二别,我流着泪水,埋怨我们相聚的时光太过短暂;三别,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你的身后,却无奈只能狠心回转过头,不去看你寂寥的背影;永别,我会笑着祝福你,走得越远,永远不要再出现……再次出现,也只是徒增伤感,一层一层地涂抹在还未结痂的伤口上。
我握紧手中的那枚扇坠,那是我从二哥哥的棺木里偷偷拿出来的。那是我在二哥哥生日的那天送给他的,他说我就像这枚扇坠一般,像个尾巴似的跟在他的后面,一步也不落下。如今你走了,我不能再陪你了,不能让你在那一世还会想着我,因为我怕,我怕因为你想我,而我想你。
回到宫里,我疲累地躺在榻上,将琥珀递过来的那枚带血的箭握在胸前。我起身,攥紧这枚长箭跑到隆和殿的天诺面前。“阿拜甘,我要亲手杀了他。”天诺盯着面无表情的我,伸出冰凉的手,握在我的手上,不放开。“算了,朦胧,算了……”
“我要,亲手,杀了他!”
天诺渐渐地松开了我的手,然后拿出怀中的令牌丢在了地上。“杜继生,带她去。”杜公公推门而入,搀着我往大牢的方向走去。我的心没有像这样平静过,仿佛我要见的人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是一个极其无关紧要的东西。
推开牢门,阿拜甘的落败和憔悴与我的风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走上前去,不嫌脏地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阿拜甘张着迷蒙的双眼,看清来人是我,这才冷笑道:“哈哈,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啊,怎么,你想好了让我怎么死?”
我笑着叫狱卒端来好酒好菜,摆放在阿拜甘的面前。“死?你以为死可以抹消掉一切吗?本宫要的不是你的狗命,本宫要什么,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这顿酒菜,是本宫赏给你的,感谢你给了本宫哥哥一个痛快。”
阿拜甘笑着提起酒壶便仰脖大口喝了起来,然后将空酒罐摔在了地上,一声脆响。“娘娘要是谢我,那可有的谢了。谢我杀了玉莹,谢我刺杀了皇上,谢我让将军坠马阵亡。哈哈,我是娘娘的大恩人呐,大恩人!”
我死死地攥紧拳头,任凭指甲嵌进肉里,滴落一滴一滴的鲜血。我笑着看着阿拜甘吃完整桌的酒菜,刻印他此时此刻的玩世不恭和问心无愧。不远的将来,我要让他在我的手心里慢慢地熬,直到他向我求饶,求我饶他一命,求我能够接受他的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