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远还没回来,泽明因为今天是星期三,不用去听××的讲座,也不想去听。如今他对××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狂热,开始觉得它虚伪无聊无用。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书福欢笑了,便问他何以满面春风,是否已和有情人终成眷属。
书福贼笑不语。
泽明追问再四,书福才略说一二。
两人正调侃得开心,书福手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以为又是××的人打来的,忙拿给泽明看,问他是不是××那些人的号码。
泽明说他没有这个号码,应该不是。
书福这才接通电话,对方用他家乡话热情地讲道:“喂,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书福一听便想到是谁,可是心情高兴,有意开玩笑道:“嗳呀,您不是胡老板吗?今天怎么有空给我这个穷光蛋打电话啊?”
“你娘的,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是文荣啊!”
书福惊讶道:“不可能吧,你真的是文荣?嗳,人一发财真的是什么都变了,讲话都不一样了。最近在哪发财啊?”
“发个狗屁,我哪有什么财可发,没去当乞丐就不错了,跟你大老板没的比啊。喂,现在有没空,出来喝两怀怎么样?”
书福忙说好。心想自到福州求学以来,每年回家,不是他跟朋友到处喝酒,就是自己去亲戚朋友家玩,有时他甚至没回家过年,难得碰到一块;上初中时就已开始很少在一起的了,算来已经好几年没真正一起玩,一起谈天了,不知道他变了没有。
到约定的闹市区见了面,两人都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杨文荣还是当年的风采,而看起来更加成熟了,只是添了些憔悴,眼睛稍显混浊,有些血丝,不似记忆中那样的清澈、锐利。
文荣说:“兄弟,去喝几杯吧。”
书福有点为难,老友相聚,本该开怀畅饮,可实在身无分文,口袋里只有不到三十块的钱,便推辞道:“喝酒就算了,你知道我不会喝酒的,还是过年回家再喝吧。”
文荣虽是酒鬼,也不坚持,两人便边逛边聊。书福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文荣把右手指并拢伸直当菜刀,在手指同样并拢伸直的左手掌上比划切菜,说:“做这个。”
“我听我妈说过,说你去学厨艺。现在在哪家大酒店当大厨师啊?”
文荣不动声色,顺水推舟说自己在某某酒店掌勺。书福信以为真,忙追问是什么酒店。
文荣老实说:“唉,骗你的,你想想,哪有那么好的事?要是真在酒店里当厨师,我就请你去麦当劳了。”
书福没想到文荣也会开玩笑了,竟有点不习惯:“那你在哪里上班?”
“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酒店。”说时眼神有点闪烁。
“那不错嘛,酒店在哪里?工资应该很高吧?”
“高你的头,每天都是早上十点多做到晚上十一点多才休息,工资才一点点。”
“那不是很辛苦,你们老板也太黑了。那工资倒底是多少?”
“唉,才一千块左右,根本就不够用。”文荣的口气仿佛一千块还不够他零花。
书福深愧不如,心想自己的工资才三百块,文荣都一千块了,还不知足。自己这几年书都白读了,连初中生都比不上:“你应该没花什么钱吧,怎么一千块了还不够用?”
文荣说自己很多钱都是被人借走的,有三四千块都在朋友身上欠着呢。接着,文荣便开始眉飞色舞地讲他如何花钱,如何三天两头车来车往地到福州城各处的朋友那里吃喝玩乐,讲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好几次讲到激动处便把别人的娘请出来,补充所讲词句语气的不足。
文荣唾沫横飞,讲得津津有味,书福却并不感觉兴趣,他一向反对大碗喝酒的。更令人伤心的是儿时的伙伴不再像从前那样忠厚质朴了,不知几时也学会了夸夸其谈,尤其话里的口头禅,娘来妈往的,听了实在别扭。这社会太可怕了,好好的一个人,来城里没几年,竟变得面目全非。便批叛道:“乱七八糟的朋友交那么多干嘛?有几个玩得好的就够了。我们虽然还很年轻,可是几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还是好好做点事吧,不然到时候连老婆都娶不到。整天喝酒又伤身,又浪费时间,还是少喝点吧。”
文荣说他知道男人应该成就一番事业,所以才广结良朋,他引“经”据“典”,证明朋友像钞票一样,越多越好。说朋友多了好办事,“兄弟,你以后有什么尽管说,我帮你摆平!福州到处都有我的兄弟,只要我一个电话,不管什么事都能摆平!”
书福知道他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自己又不是教书育人的材料,并且无心改造别人的思想,只好由他去了。改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唉,像我这样没文化的人,上哪找女朋友,我看我要打光棍了。喂,兄弟,你应该有吧!有没有妞帮我介绍一个,兄弟我请你吃饭。”
书福不愿把自己跟晓玲的事讲出来,怕他讲话粗俗,便说:“我自己也是个光棍,还怎么当你的媒人!”
文荣万分惊讶:“不会吧兄弟,你文化这么高的人,随便出去一抓就是一大把,怎么会没有女朋友,你别骗我啊!我没那么好骗我跟你说。”
“我骗你干嘛,我要是有女朋友,现在也没时间出来跟你聊天,早就和她约会去了。”
文荣摇头笑叹道:“唉,兄弟,你真是重色轻友啊!我们从小玩到大,这么多年的感情,还比不上一个女人吗?”
书福笑说:“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怎么样,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就这么混下去吧?”
文荣以警觉的口气说:“我打算开家小餐馆,等我学好手艺,自己也攒了些钱,再去借点钱凑一下就去开了。”又唯恐书福泄露了天机似的,千叮万嘱,叫他别说出去,说此事他从未向他人提起过。
书福忙保证自己定会守口如瓶,说自己比哑吧还可靠,又说到时发了财千万别忘了他。
文荣豪爽地笑说:“放心吧,要是我发了财,你想吃什么我就请你吃什么,想喝什么我就请你喝什么,想玩什么样的女人我就请你玩什么样的女人,怎么样,够兄弟吧!”
书福忙正经地说:“玩女人就算了,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女人是用来爱的。”
这时文荣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说是他店里的一个服务生小妹,只听他对着手机说:“我正在离公司很远的地方和我好朋友一起逛街。”
文荣又喜笑颜开地讲了很多。过一会儿,那女孩子不知道讲了什么,只听文荣嘻笑道:“你再讲,你再讲,信不信今晚回去让你抽雪茄。”
书福刚听到“雪茄”二字,莫名其妙,想了一想,便猜着他说的是什么,更加大失所望,不愿相信自己的夕日好友,竟变得如此粗俗。便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结果不出所料,不幸被自己言中,还给文荣取笑:“兄弟,看来你真的很少出来玩啊,连雪茄是不什么都不知道!跟不上时代啊。”
又谈了很多往事和家乡事,最后临走时,文荣问书福:“呃,书福,你身上有没有钱,先借五百块给我,过几天就还你,我的钱都被我朋友借走了,还没还给我。”
刚才谈到工资的时候,听他口气仿佛有的是钱,没想到现在竟会向自己借钱,书福有点哭笑不得道:“我工资一个月才三百块,每个月都不够花,都要到处借钱用,哪有钱借你啊!”
文荣稍微失望地惊讶道:“不可能吧,你文化这么高的人,工资怎么可能才这么点?”
书福担心文荣疑心自己有钱而不愿借给他,便掏出手机说:“呵呵,没办法啊,没学好技术,只能慢慢来了。我要是有钱,也不会用这几百块的手机了。”又要翻口袋给他看。
文荣忙阻止他,说:“没有就算了,你的话我怎么会信不过!没有就算了。”
回家路上,书福感伤不已,觉悟到自己竟是如此的渺小,无力接济好友,几百块钱都拿不出来。要是好友不幸身遭灾难,以自己自顾不暇的微薄之力,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又联想到如果发生不幸的是家人或者晓玲,自己还是无法力挽狂澜,救他们于水火……如此一想便愈觉感伤。随即又想,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和至亲身上,一定要将自己铸造成器,以救亲友,以救天下。
又想起童年时代,恍如隔世,那时大家天天在一起,朝夕相处,同欢共乐,无忧无虑。如今长大,竟像换了个世界,伙伴们漂泊四方,一个个渐渐地疏远了,儿时的欢乐全不知影踪了,只剩下整天为生存奔忙的麻木躯体和憔悴面容。大家只有过年回家才有机会小聚,可是见了面又如何?面容虽未改变,还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可大家都早已不是当年的彼此,看似快乐的欢声笑语背后已经有了太多的忧伤,看似推心置腹的言谈背后已经有了太多的隔膜,不像从前那样无牵无挂无绊无碍地快乐了。
大家各自走着自己的路,各人的酸甜苦辣只是各人的,只有各人自己去体会、去承受,很多时候竟是谁也帮不上谁。世界太可怕了,小时候的亲密伙伴,长大了竟要分崩离析。
也许是生存竞争太激烈了,大家为钱所困,身不由己,甚而心不由己,也许是我们的能力太有限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已忙得晕头转向、焦头烂额,无心它顾,无力它顾了。
现代人太忙了,夜以继日地忙于工作,忙于忧伤,忙于郁闷,没有时间闲坐谈天、享受生活,感情自然被冲刷得淡薄,要是经济宽裕点,闲情逸致丰富点,情况或许能够改观;或者朋友本来就像脱发症患者的头发,长而愈疏,老而愈稀,有幸能留下几个,莫逆于心的,便是一生之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