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想当官，十年寒窗功名苦。
武人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兴平伯高杰是佐证后者的典型例子，他出身流寇，早年在各派“大王”之间来回摇摆不定，当李自成走到造反大业的最低谷时，他很识相地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摇身一变为官军。“杀人放火受招安”的出人头地计划完成后，高杰的势力逐步膨胀，崇祯死后，他因拥立弘光有功，捞了个伯爵的封号，贵为江北四镇之一，以后就是众所周知的在扬州城外烧杀抢掠以及扣押史可法近一个月的“光辉事迹”了。
移兵徐州之后，高杰经常请因带兵投靠自己麾下而混到二把手的许定国到府上做客，席间每次的歌妓和菜肴都不太一样，但有三件事不变：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骂庄子固。
“姓庄的小子原来只是我许某人手下一介参将，跑到史督镇那里的时候才几百人马，穷到就俩亲兵！史可法那厮是读书读的太多，眼睛花了，脑袋里一团浆糊，居然给了姓庄的小子一个副总兵的职位，然后这小子就走了狗屎运，天天开门红！先是遇到失散多年的两个妹妹，还娶了一个药店老板的闺女当媳妇，一狗票人把裤子都卖了招兵买马，然后就那么硬生生跑到山东去送死！没想到微山湖还真有一帮子傻*水贼，傻到连姓庄的小子手下的六百杂兵都打不过，才几天啊，就被抄了老家，还被收编了！”
“傻*是种病，得治！微山湖水贼已经够傻*的了，没想到兖州土贼比他们还傻*，两万多土贼每人吐口吐沫都能把姓庄的小子手下千把小破兵淹死，结果还是半拉月都没到，全部被摆平，继续被收编！好容易等到‘百胜的巴鲁图’来山东教训这小子了，没想到和讬那厮果然是名副其实，胜了一百场，第一百零一场必然失败，就这么栽倒在那畜生手里，居然还咬舌自尽了！”
每次等许定国骂完，高杰就接着骂：“老子狂日那姓庄的一百零一代祖宗！天上掉馅饼母猪会上树掉到粪坑里都踩到狗头金！朝廷居然给了这小子一个宁鲁伯的爵位，和老子是一个级别的！纯粹的屎螃蟹上官道，冒充八抬大轿，也不看老子出来混了几年，你小子出来混了几年！”
许定国心想虽然庄子固那厮比他自己和高大人都小，但算起出来混的时间还真不短，毕竟那厮十三岁就在辽东砍了土豪恶霸然后被充军，算起来到现在不小于二十年……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只能转移话题：“姓庄的小子凭的是啥？微山湖水贼有咱徐州的水军十鳌厉害么？兖州土贼有咱徐州的步军九虎厉害么？有咱徐州骑兵的八骠厉害么？当军师的侯老根无非一个说书先生，给鼻子上脸不就会几句馊主意！这样说来，姓庄的小子能混成这气候，靠的只能是阑……”
“阑珊！”高杰摔了一个杯子，“肯定就是白毛妖女阑珊，这厮肯定给她堂哥带来了狗屎运，要不这厮咋会那么嚣张啊！”
许定国开始出主意：“阑珊虽然会妖术，但本质上无非一介弱女子，这年头会点武功又吃不起饭的江湖人士有的是，干脆雇两个刺客把那丫头片子剁碎得了！”
“狗屁，”高杰又摔了一个杯子，“老子日你六十三代祖宗！没听说过‘刺莉花灵’擒获飞贼、大闹微山岛、打的老萨满和奸细满地找牙的战绩么，那丫头片子岂能是个随便雇佣来的刺客能摆平的？”
虽然许定国的祖宗平白无敌地被日，不太愿意，但许定国目前只能点头哈腰表示同意。而一旦从阑珊这个话题扩展开，各种怨气的繁殖速度超过老鼠和蚂蚁，据不完全统计，此后每次请客吃饭，高杰平均要摔十五个杯子。
庄子固控制着山东，也就控制了很多特产的销路，例如冬天来了，达官贵人都知道吃人参滋养身体，高杰和许定国都喜欢吃人参公鸡，于是问题来了——现在市面上的人参都是从辽东走私到山东，然后再贩运到南直隶的，价格高的离谱，姓庄的不知道从这里面赚了多少钱。如果单纯是人参也就算了，问题在于整个南直隶似乎都泛滥着和姓庄的有关的货品，有一些也扬州产的（那些也在庄阑珊的姐姐庄雪颜的统筹调配之下），更多的来自山东，比如说那个镜子，比传统的铜镜、水银镜亮多了，放在面前一照，连高杰左眼的眼屎和许定国右眼的血丝都清清楚楚。还有一种“甘油”，冬天涂在脸上可以保护皮肤，还不用清洗，兴平伯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都很喜欢用这玩意儿，至于辽海雕花大鲍鱼罐头、德州扒鸡罐头、辽东榛鸡罐头、望远镜、碘酒、玲珑剔透的无色玻璃器皿之类……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看着大批大批的钱财流往山东和扬州，高杰和许定国就气不打一处来。兴平伯的大老婆不只一次听到丈夫在半夜三更梦话里说什么老子早晚要杀到山东去把兖州青州济南什么的都给平了好东西抢光云云，但实际上，真要发动打击，却不是简单的事情。
徐州军实力雄厚，据许定国统计，兴平伯手下的兵丁共计十万一千七百五十一名，在江北五镇中翘楚。然而若是要发动战争，一方面缺乏借口，另一方面如果刘泽清、刘良佐等人趁着高庄大战横插一脚，作为庄子固上司的史可法和作为庄子固拜把大哥的黄得功再横插另一脚，那后果可想而知。没办法，窝火归窝火，只能郁闷中打碎了牙齿咽到肚里。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冬去春来，事情居然有了转机。
当初在是否拥立福王为帝这个有关前途命运的关键问题上，左良玉和江北四镇之间结了梁子，再加上黄得功驻军庐州，控制安庆，明摆着是提防左军从武昌东进，所以这几派藩镇之间的合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崇祯死后一年，江北四镇变成了江北五镇，左良玉和刘泽清、刘良佐、高杰之间的关系也在悄然变化之中。
……哎，听说了么，史可法那老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厮虽然当初也不支持弘光上台，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手下有庄子固和乙邦才，黄得功那厮又表明了态度，这帮子人现在钱越赚越多，天天招兵买马，目的明摆着嘛——到时候肯定会为弘光小儿而削藩，把我们这一帮子劳苦功高的藩镇全给撤了！……
……趁着史可法的力量还不够强大，我们一起起兵，把史、庄、乙、黄四贼打垮，把弘光那小子废了，随便扶植一个姓朱的上去……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姓朱的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了，也该换换了，到时候干脆扶左大人上台，我们几个可都是开国功臣，裂土封疆之诸侯，总比现在当个小小的藩镇舒服多了吧……
一种意见出现一次，并不代表什么，但如果出现十次、一百次、一千次，那就足够说明人心所向，天命所归。高杰和许定国现在很明确地认为，如果再这么虚度光阴下去，早晚要被姓史的整死，而现在左良玉、刘泽清、刘良佐和自己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标准的利益共同体。
……清军，清军怎么办？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没看见左懋第北上去谈判，那群家伙的龟孙子样么？看这样子，那群家伙只求能占领北方，既没有南下的野心，也没有南下的能力。我们完全可以敞开搞，要搞就搞大的！必须同时出动，打对手个措手不及！……
精密的叛乱计划迅速制定出来，一个侯爵和三个伯爵为共同的利益不计前嫌站在一个战壕里。按照计划，他们在弘光元年三月二十三日一起发兵起事，左良玉负责对付黄得功，刘泽清和刘良佐负责对付史可法和乙邦才，而对付庄子固的任务嘛，自然落在怨气最盛、和姓庄的不共戴天的高杰头上了。
这不是一场战斗，这纯粹是一次宰杀。
参与包围袭击的军队共计六千八百余名，是被袭击船队人数的六倍还多，而且前者是武装到牙齿的军队，后者除了少量防贼规模的兵丁外，大部分只是手无寸铁的民夫。
整个宰杀过程中一共就开了十炮，因为高杰认为万一把船打烂了，里面的粮食会受损，金银财宝捞起来也很费时间。密集的箭矢、弹丸过后，是势如破竹的接弦战，大部分兵丁的任务居然不是同敌人交战，而是防止对手破罐子破摔，自毁货物。
此战毙敌三百余人，包括那个喝醉酒拿着两把腰刀狂挥打疯了的前水贼头目阮小六在内；俘虏六百余人，包括谈生意在行但武功一塌糊涂的胡海、胡洋两兄弟在内，还有一百多人智商较高，趁着打成一锅粥的时候纷纷跳进水里潜泳逃跑，其中包括那个壮烈牺牲的阮小六的弟弟阮小四。
许定国下令清点战利品数目，因为量太大而一时半会算不清。
兴平伯高杰仰天大笑，首战告捷——这次行动取得胜利，完美的胜利。
胡海和胡洋作为重要俘虏，待遇自然和普通的俘虏不同，光从刑具的大小就看的出来。
胡氏两兄弟见过手铐，却没有见过这么粗的手铐，他们自然也见过脚镣，却不知道天下还有这么重的脚镣。
所以他们也很清楚为啥没人用鞭子抽他们，因为戴着这般重量的东西走路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在他们身边围着几十个披坚持锐的士兵，外边还围着上百号基本相同的货色。胡海一直在数押送自己的人的数目，平时算盘珠子打的飞快口算也无敌的他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数不清了。
胡洋在一边边哭边说：“哥，别数了，数了也没用啊……”
胡海停止了数数，然后哭的比弟弟更响：“还能咋样，还能做啥啊？你还不明白么，我们是兴平伯死对头，至少他认为是死对头的大舅子啊，看这样子是要被押送到徐州去，还不得被虐成没有人样？”
胡洋报以苦笑：“我们肯定会被虐的半死，但好歹不会死，因为我们至少还有人质的价值……”
胡海点头，押送他们的兵丁笑了，几个时辰以后，胡氏兄弟俩知道了兵丁们发笑的缘故，因为他们错了，错的太过离谱。
高杰在自己的府上架起一口大锅、一口大鼎，锅鼎之下放满劈柴，点起熊熊烈火。锅里倒上油，鼎里灌上水，当油沸水开之时，下令把用铁丝捆好的胡海、胡洋扔进去。
叫骂声很快变成了哭嚎，哭嚎又变成了呻吟，而连呻吟也最终被油的爆裂和水的沸腾吞没……当火熄灭之时，没有人能从焦黑的炭块和稀烂的骨肉汤中寻觅到多少人形。
“人质？”兴平伯笑了，挥舞着阔背金刀，对那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肆无忌惮的狞笑，“若老子有求于姓庄的混蛋，那你们还有点资格当人质！可惜啊，老子不肯，老子不需要！凭什么那姓庄的狗贼可以舒舒服服地赚大钱，而老子偏偏要在这鬼地方受窝囊气？老子要是踏破了兖州、青州和济南，控制了商路，俘虏了那些工匠，还有什么孙云球楚中天的伶俐后生，一样可以一样可以赚出金山银山来！来人，传老子的令，发兵十万，自大运河杀奔山东去也！姓庄的小子，老子日你一百零八辈的祖宗！我高某人不做则已，要做就做到底！老子要亲自上阵和你杀出个你死我活，看是你小子的镋尖，还是老子的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