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自己也茫然。但她明白,X市那边对龙青峰这种人是不能容忍的。听说,要狠狠地打击,甚至要杀了他们。不然,龙青峰是不会忧心忡忡地担心着,也不会让她来勾住钱先生。妮娜想着,不禁有点幸灾乐祸。
突然,妮娜又想起了天龙殿阴森森的宣誓会场。站在会场四周的、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令人毛骨悚然的会规,龙青峰的狞笑、肇荣堂的凶残,还有传说中的大头领,神秘莫测的金菊花……刹时,龙青峰在堂会上眉飞色舞,冷酷的笑脸里凶相毕露的警告,又在她头脑里轰响起来:“哼,谁要是背叛了天龙殿,不管他逃到哪里,我们都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忽然,钱世才诚挚和坦白的笑脸又闪现在眼前,尤其是那双饱含同清和怜悯的目光,与他身上充溢的、真正男子汉的气质。妮娜在这半个多月和他的交往中,深深地感受到了他内在的力,懂得了做人的真谛。
第二天,妮娜改变了晏起的习惯,一大早就出了饭店,叫上辆的士。她脸上的嫣红,因为一夜的不眠而消褪了。脸色白里带青,心也在剧烈地跳动着,手上沁出了汗水。昨晚上,妮娜反复地看过照片,默默地端详着可能成为自己父亲的每一个人像:“这些年了,母亲能在这一百多人的照片上找到父亲吗?她的眼力,是一天比一天差了。如果母亲认出了父亲,她会么样呢?她不是说父亲已经死了吗?看来,母亲在骗我……”
一个少女的幻想翅膀,在妮娜心里翱翔;一个少女的顽皮念头,蓦地在妮娜心中闪了一下。嘴角上,泛起了在妮娜脸上少见的诡谲和略有所思的笑意……
当妮娜下了的士,匆匆地穿小街过小巷来到那栋公寓门口时,妮娜愣了一会:“这么早来,行吗?她起来了吗?”妮娜想了想,紧紧地咬了咬下唇,心一横就走进了公寓。到了三楼那扇熟悉的门上敲了敲。
“谁呀?”
“是我,妈!”
“哟,忆华!”房中立即响起了一阵足音。欧阳婉芬来开了门。
妮娜最少有两个月没回欧阳婉芬这儿来了。当她一见开门出来的欧阳婉芬,心里立即泛起一阵酸楚:“母亲老了。”还只四十四岁的欧阳婉芬,两鬓已有了白发,眼角的鱼尾,又比两个月前加深和加多了一点。妮娜刚闪进房,就用背抵上门,轻巧地扑到欧阳婉芬怀里,撒娇地叫:“妈——”
欧阳婉芬搂紧了妮娜,默默地吮吸着女儿身上沁出的芬芳。过了一会,才默默地用手撑住她,仔细地看了看,心疼地问:“忆华,你怎么哪,脸色不大好?”
“我昨晚上一夜没睡好。”
‘唉……”欧阳婉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又是一阵绞痛。她把妮娜紧紧地又搂在怀里说:“做人多难哪!”她不明白女儿今天来的目的,只是自顾自地联想起来她以往的遭遇。以前,欧阳婉芬用自己肉体换来的钱,提心吊胆地抚育着女儿的成长,希望妮娜能有一个好的前景,好的命运。但现在,却是妮娜用自己的肉体换来的钱来赡养母亲。欧阳婉芬不由凄然地落下眼泪,在心底呼天抢地痛泣了:“天哪!命运对我为什么这样不公平?想做一个人活下去竟这样难?”
自从女儿被龙青峰占后,欧阳婉芬哭过,痛苦过,甚至想寻机会杀掉龙青峰、女儿和自己,把一切希望全毁掉。但是,欧阳婉芬还有希望,她希望妮娜不要永远堕入地狱。为了那最后的希望,她咬紧牙关挺下来了,还接受了女儿的供养。为了那最后的希望,欧阳婉芬改弦更张,深居简出,并开始动起笔来。
欧阳婉芬从来不相信命运,而命运却迫使她低头。她一次又一次奋起,和命运抗争,换来却是更无情和惨重的打击,是用泣血饮泪的心灵,接过女儿用肉体换来的,充满屈辱血泪的港纸!她几乎在写时常常停下笔来,涕泗滂沱地哭号:“这一切,难道真的就是命运作祟吗?”
妮娜以她聪颖过人的心计,窥透了欧阳婉芬此时的心境,便抑制住内心的不安而顽皮娇气地叫:“妈呀,看你,把人的骨头架都快搂散了!”
欧阳婉芬笑着松开妮娜:“死丫头,这大老早来,肯定有么事!”
“嗯……”妮娜眨眨眼,小嘴一嘟:“想你老人家不行吗?偏要有事才能来!”
“唉,傻丫头!”欧阳婉芬脸上在笑,但只轻轻叹息了一声便开始了内心独白:“我可不象你那么健忘。自从你离开我独自生活以来,这只是你第二次一大早回家。那次,你哭得象个泪人儿,娘的嘴唇也咬出了血。这次又是一大早,我看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想着,她望着妮娜那娇憨的神态,不禁高兴地扑嗤笑了。“哟,你这死丫头!我巴不得你天天都守在我的身边……”
“妈!”妮娜也高兴地抱住欧阳婉芬。“别人带给我一张照片,他说上面有你的熟人!”
“谁带来的,哪个熟人?”
“妈……”妮娜嘟起嘴,从包包里掏出照片递给欧阳婉芬。“你自个儿去看!”
欧阳婉芬接过照片,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人,她只模模糊糊地看成一块板,怎么也分辨不清那上面的人的脸嘴来。便拿着照片到写字台前戴上眼镜说:“你来呀,那个熟人在哪?指给我看看!”
“嗯,那个熟人嘛……”妮娜眼珠一转,耍了个花招。“反正别人指给我认得了,再就看你的眼力么样了!”
欧阳婉芬又望了妮娜一眼,忍不住甜笑起来。平日里。她孤独一人地过着苦闷而百无聊奈的生活,难得有现时这样的欢乐。妮娜的装痴撒娇,欢声笑语,就象一滴滴甘霖,洒进她已近枯竭的心田。从心田里,似乎流出了一股涓涓的酒泉,甜甜的,使她陶醉,微晕。尽情地想在女儿的欢乐里,吮吸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欢乐。便嗔怪地笑斥说:“鬼丫头!就只晓得疯!”说着,便认真地借着从窗外射进的晨曦,仔细地搜寻起来。
站在一旁的妮娜,默默地端详着聚精会神的欧阳婉芬,白皙而端庄的脸上,已有了浅浅的皱纹。戴上眼镜后,就象一个栽桃种李的教师,显得素雅、稳重,甚至还有点超凡脱俗的韵味。突然,妮娜看到欧阳婉芬的眉头一皱,口中自言自语地说:“夏江市三十三中学全体师生留念。”又蓦地把照片移近眼前,目光凝注在一个头发已经斑白的老人身上。她象在记忆中搜寻着,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妮娜已看出了,母亲为了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微微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但她脸上的筋肉,开始了痛苦的,随着双手一样的抽搐和颤栗。
从欧阳婉芬文静的脸上,已露出了内心压抑的苦楚,显示出了心之海洋的狂涛巨浪。妮娜的目光,象穿梭一样在欧阳婉芬和那花白头发的人像之间巡行。从母亲猛然骤变的神态上,她已明白钱世才说的真话,也明白了母亲这些年来的痛苦。便轻悄地移到欧阳婉芬的侧面,偷偷地擦去涔涔落下的泪水,慢慢地、紧紧地拢住母亲起伏的肩头,象害怕惊扰她的幻梦似的,喃喃地叫:“妈,妈……”
妮娜这略带颤抖的声音,对欧阳婉芬,不啻于一声惊雷,使她立即惊觉过来,回复了以往的平静。只稍稍牵动了一下嘴角,便淡漠而冷森地抬起头来,用刚才清亮,此刻已变得艨胧的目光,看了看妮娜,勉强地笑了笑:“死丫头,专门骗人,照片上哪有我的熟人?”
欧阳婉芬轻飘飘的一句话,使妮娜震惊,迷惑、惶乱、悲愤。几乎发狂似的要吼叫出来:“你骗我!”但她一看母亲眼中藏着的深深的哀伤、抑郁、痛苦,就立即心软了,伏在她的肩头,嘤嘤地抽泣起来……
欧阳婉芬心中一酸,明白妮娜已经知道了一切,便转身搂住她,两人相抱地痛哭起来:“忆华,原谅我,孩子,原谅你的妈妈!我……我怎么还有脸见他啊……”
“妈——”妮娜撕肝裂胆的号叫,震颤着欧阳婉芬的心灵,她脸色一下变得惨白,神情呆钝而木然,象沉湎在往日的忆念中,呐呐地说:“忆华……那是你的父亲!”
也许是心有灵犀,也许是妮娜的聪颖,她拿起了照片,指了指欧阳婉芬曾凝视过多次的影象:“爸爸的头发都白了。”
不料欧阳婉芬惨淡地一笑:“你父亲还是老样子,就是头发白了一点。”
是啊,胡华胜在欧阳婉芬的心中,永远是那么年轻,那么潇洒、豁达……
“忆华.这照片是谁带给你的?”
“一个好人!”
“好人?是从X市来的?”二十多年了,欧阳婉芬始终未习惯用X市两个字。
“不知道。”妮娜擦擦还在涌出的泪水,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我也没摸透。”
母女们正在喁喁细浯,外面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
妮娜惊望欧阳婉芬一眼,迅快地将照片压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又从手提包里掏出化妆盒,对着镜子用粉扑住泪痕,才慢慢走去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