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市心底一惊,这个时候原本书院都在上课,安留夏怎么会还在家中?
看来他凌烟市的如意算盘又失算了。
白痴嘿嘿傻笑着,一听见安留夏的声音,就拉住凌烟市的手就开始跑,跌跌撞撞的将他拉到了花厅里。
此时外面中午头的阳光正盛,花厅里的人处于背阴,竟然看不清坐在八仙桌前的男子是谁,真的是安留夏吗?
“小弟凌烟市,本是青庄书院儒生,今日的得缘特来贵府上看望仰望已久的前辈安留夏。”凌烟市眯着眼睛作了个揖。
八仙桌前的男人长身而起,头脸露在阳光中,扎着发髻,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本来理所当然该是一表人才的脸上有一半是包着血淋淋的纱布的。
“原来是书院的师弟,快,来坐下吧,不要客气,来我们安家不用这么讲究。”他露在外面的半边脸是惨白的,似乎失血过多,唯一外露的眼睛也塌了进去,带着厚厚的黑眼圈。
看似高挺的鼻梁被纱布遮盖了一半,嘴巴干裂着,没了形状,也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是?前辈,师兄,你怎么了?为何变成如此形状?”本来还愁找不到话题,见到安留夏的样子,凌烟市反而可以表现自然了。
这话题放在探病慰问上,再自然不过。
“我这个样子啊,哎,还不是前日红袖里闹得,遇到了五鬼堂来抓逃跑的妓子菱角儿,想过去劝劝架,他们竟不由分说连我也打了一顿。菱角儿那怎样也是个孕妇啊,怎能说打就打?哎!”安留夏的上看起来不清,但是他说话还很有劲儿,似乎还气愤着这事儿。
“什么?你是说,红袖里的菱角儿?她怀了孕,……想逃跑吗?”凌烟市知道这个菱角儿正是萧桐晓来梨花村的原因。
“倒不是逃跑,显然是想要逃出门找接生婆生孩子,哎,一个妓子,又怎么有权利生孩子?那老鸨的心也忒狠了,红袖里的妓子若是怀了孩子,无论用多么残忍的法子,她一概要让她们打掉的。所以菱角儿她一直偷偷藏在红袖里,让老鸨和其他人都以为她已经跑了。其实一个大了肚子的女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安留夏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菱角儿她,后来怎么样了?五鬼堂的人,没有打她吧?”凌烟市想到一个女人的悲惨,也感到胸中激愤难耐。凡是让女人受苦,他都是忍不了的。何况萧桐晓正急着找她,难道这孩子,是萧桐晓的!?
凌烟市的双手不禁紧紧握紧。
“怎么会没有打哪?那五鬼堂,谁不知道他们的厉害,我上去阻拦,竟然也被打了,还打成这个鬼样子,哈。”安留夏一声苦笑,抬眼看了看凌烟市,那眼神,竟有些凄凉。
此时凌烟市完好俊俏的脸映在他眼里,竟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作为一个男人,虽不如女儿,也许还是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他安留夏的脸,伤重如此,即便他日恢复,往日风采也是要减半的。
可是安留夏的祖父是中原响当当的龙野镖局总镖头,五鬼堂不过是个黑道小堂口,对他这个总镖头的外甥出手如此之狠,是要掀起一场战争不成?
“五鬼堂也有这个威势敢随便打你?”凌烟市不敢相信这事,毕竟连老鸨都是害怕安留夏的,老鸨招来的人却反而痛打了他。
“师弟想必也知道我那点亲戚关系,哎,可是那五鬼堂,又岂是没有后台的小组织吗?你可知道,现今在幕后称霸着这大宋江山,几乎威慑皇族的势力,是什么吗?”安留夏狠狠放下茶盏,金黄的茶水溅了出来。
“是什么?”这个凌烟市还真的猜不出。
“欲、生、欲、死、阁。”安留夏字字清晰。
“哦?师兄如何得知的,……看不出来,原来师兄不只是会读书,对于这世间的风云,倒也通晓。”最近遇到的武林事也不少,凌烟市见怪不怪了,难道最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是我自己吗?
“话说回来,师弟你这一身衣服被血染了大半,也不像是只读圣贤书的样子啊,听说你最近与那个吕将军的小舅子走个很近,莫非身上也惹了麻烦?啊,不要怕告诉师兄,要是帮得上忙,我自然也会出手相助。别看我这样子,其实也并非不济,哈哈。”安留夏笑的一直苦涩,也不知道他是天生的,还是脸上伤痛,没法笑得自然。
“小弟这衣服,哎,说来就话长了,其实不过是被胡闹的孩子泼了一身狗血罢了,哈哈。至于萧桐晓哥哥,也是在红袖里认识的,哈哈,说来说去,怎么这事情全是绕着红袖里?”凌烟市随便扯了个谎,又将话题引到了红袖里。
“红袖里,哎,都是女人,祸水自然多。这地方,莫不是风水不好,自打有了红袖里,我们梨花村的祸事就接连不断,哎,……师兄我也是个自命风流的人,但是却不喜欢打打杀杀。”安留夏露在纱布外面的眼睛微微有些红了。
白痴在一边痴痴的笑,又扣了些鼻屎,在凌烟市眼前晃来晃去,身上铃铛叮叮作响,趁着凌烟市和安留夏两下发呆之际,在花厅中央跳来跳去。
“马三儿,别闹,我和师弟正在说话,你看不到吗?”安留夏挥手拉住白痴的花衣服。
白痴叫做马三儿?那么这个马三儿可是萧桐晓之前所说的那个卖艺的马三儿,那个马婶儿疯掉后离家出走儿子?
“他叫马三儿?”凌烟市惊道。
“前几个月,我从隔壁镇上一个集市旁的破庙收留的。他师傅被人打死了,他无依无靠守着一具烂掉的尸体整整一个月,看着可怜,于是我就把他带了回来。……谁知一问名字,他居然叫马三儿。”安留夏回想那日的场景,又叹了口气。
现在的世道,随时有人就可能横尸闹市,然而却没一个人敢管,战事刚刚平息没几年,国家虽说在休养生息,实则是软弱求生的表现。整个江山,不过是蛮夷玩偶,风雨飘曳,动荡不堪。
马三儿这样的白痴,又有几个善良人肯救他?安留夏发现他时,他竟然一整个月没怎么吃喝过了,完全靠着吃破庙里骨瘦如柴的老鼠度日,破庙连个墙都没有,只是四根光秃秃的柱子,马三儿当时只穿着件破麻袋,冻得瑟瑟发抖。
隔壁就是闹市,却没一个人肯施舍他食物,让他住个有顶有墙的房子。
凌烟市注意到马三儿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腕上,有些新的淤紫。
“师兄怎么这么好心,这世上我们管不了的事多了,你要是样样都*心,身上受的伤可要不止这些了。”凌烟市眼里有些讥诮,他不信安留夏是真的善良,也许他只是傻,才对这么多人无私的好。
这样一位自己牺牲一点就能拯救别人的人,才是真的残忍,不过是因为自己优越一些,就担起了大侠的架子。
就以你安留夏一人之力,如何能救得了芸芸众生?不过是白费力罢了。
看马三儿现在的样子,即使被收留了,身上依旧有被人欺负的痕迹,而且这伤痕很新,一定是在安家园留下的。
凌烟市眯着眼,凝神道:“你救了他,也许反而是害了他。倒不如让他被冻死饿死,来得爽快。”
“我不仅仅是为了救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坚持。一视同仁,他不也是个人吗?为何别人救得,他就不值得救?”
“你可知道,他这样,活着又要多受多少苦?”凌烟市拉过马三儿,“你看看,他胳膊上竟然还有新的鞭痕!”
“这……”安留夏低首不语。
马三儿笑嘻嘻的挣脱了凌烟市的手,似乎对于自己身上的伤痕混不在意,跑到花厅外捉麻雀去了。
“也许是我多虑了,他本来也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凌烟市讪笑道,“现在的百姓也一如这傻儿,即使受的苦再多,也笑着,假装什么事都没有。我们要去救,他们反而说你多管闲事。”
“正如我在街上被人打,看得人排着长队,将我围得水泄不通,却没个人伸手相救。这滋味,我可是心知肚明了……”安留夏惨然一笑。
“师兄原本生活富裕,被人捧在手里生活,自然不知道我们底层人民的冷漠,乃也是为了生存。”凌烟市家境不富裕,斤斤计较、相互提防、麻木不仁的生活方式,对他倒是不陌生。
“照这么说,就没有正义了?”
“对小人来说,确实没有正义可论。百姓生存尚且艰难,何来正义?”
“难道百姓如此生存,就放着不管吗?我们学的那些道义历法,不也是为了黎民百姓,什么仁者无敌(出自《孟子》),什么‘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天下如今也不过是在一个苟且的小人手里,又会有什么正义存在?”安留夏言辞激昂,竟然是个偏激义士。
“哈哈,是了,赵匡胤黄袍加身已是小人,功成名就后兔死狗烹打杀开国将领又是一大恶行,然则他又重文轻武,对他国蛮夷巧言令色奉承谄媚,屡屡加重进贡蛮夷的银粮,加重了百姓身上生产重负,是又一个罪名。如此昏君,纵使我们考取功名,为他卖命,又有何幸!”凌烟市说完便朗笑一声,起身拜了安留夏,“如此大胆的言论,你我都说得,还有何事你我一起做不得?师兄有胆量救人,只怕没胆量救天下!”
“此话怎讲?这么说,师弟你有什么想法能救天下?”安留夏眼中迸发出兴奋。不想眼前的少年师弟,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与胆识,天下有几个文弱书生敢如此数落当今圣上?凌烟市就算一个!
“兄弟倒觉得,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曲线救国。”凌烟市脑子里不知又转着什么坏主意。
“曲线救国?”
“我们势单力薄,然而这世上却有不少人的力气大得很,也对这重文轻武的世道愤恨的很。”
“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武林群侠?”
“然而,他们也不过都是些有勇无谋的草包,论起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倒是不少行家。”
“这我就不懂了,你不是说要拉拢他们为国所用?”
“只怕我想的,师兄知道了会吓一跳。”
“我倒是越来越好奇了,你不说,我可不罢休。”
“哈哈,”凌烟市嘴角推起了坏笑,“要改变人的秉性很难,然而不论好坏,他们都有利用价值。”
“你越说越悬了,我怎么就不明白。”
“师兄,你觉得一个王者,该是什么样子?”凌烟市突然正色道。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当然一个王者,要具备世上最端正无私仁义的品格。”安留夏沉声道。
“你错了。哈哈哈哈。”凌烟市狂笑起来,笑的安留夏顿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