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过年
入住病房后,我才知道,所谓的无菌隔离,并不是简单的拿酒精把我涂抹一遍,然后隔离个一天半天的,而是要进无菌室,吃的喝的都是经过特殊程序进食,而且要隔离一周。加上抽髓后的恢复,前前后后要半个月左右才能出院。我算了一下日子,半个月的话,出院没几天就过年了,便赶紧给曲冰洁打了一个电话,借口说我有点私事,春节前回不去了,把基金会的事儿,一股脑推给她。这大妞还行,也不多嘴问我什么私事,只在电话沉默了一下下,就爽快答应了。
我在医院食堂定了十天的膳食,这下无忧了,交了钱,就算进了隔离室不能打饭,食堂也得送到无菌护士站,饿不着我。当天我就做了初步无菌处理,一身毛发均被剃光,躺在雪白的床上等紫外线杀菌后,再送达无菌室隔离。头天没动静,第二天还是没做紫外线杀菌,吃晚饭的时候,我问护士,护士吭吭哧哧了好一会儿,告诉我说,那家人还没凑齐手术费:“你……还得等等。”
我记得接待我的专家说过,手术费高昂的惊人。
“这种手术,一般要花多少钱才能做?”
护士仿佛对钱天生冷淡,随口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报出来。末了,安慰我说:“你尽到心了,100万分之一的概率,也是那孩子有运气,你知道吗?按说亲属之间都配型不成功的话,几率基本上就不存在了,可惜那孩子了,钱啊,有时候也能害命。”
“必须得先交钱?不能先手术,手术后再给钱不行吗?”
“这个可不是我*心的事儿。”护士莞尔一笑,说:“你好好休息吧,过了明后天,要是你还不进隔离室的话,没准你就可以出院了。”
我听出那句话的含义了,就是说,过了明后天,我出院的同时,那个与我有百万分之一机缘的大学生,有可能开始他生命的倒计时。我脑子炸了般的难受,做贼似地躲着别人,结结巴巴给三哥打电话,让他明天早上务必帮六弟一个忙:“我还差13万,救命用的。”我差点没哭出来。
唉,瞧我这点出息。
三哥以为我出什么事儿了,当夜便驱车赶来南苑,在医院一见到我,看见我被剃成那个模样,顿生不详感觉。电影电视上,除了被枪毙的罪犯要光头临刑外,在医院有这等头型的,是个人,你就得往不久于人世这几个字上靠。
“哎呀……你别折腾我好不好?不是我……”我睡的迷迷糊糊的,被他折腾醒,一屁股坐起来,费了好大劲,才跟他说清楚子丑寅卯,感叹道:“白衣天使也开始认钱了,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了好了,不说了,人间天使,食色性也,一样不落。”
第二天,我便被小车推进了无菌室隔离。听推我的医生说,挨着我旁边那间隔离室里,就是那个接受骨髓移植的大学生,已经在那儿隔离了快一个月了。
躺在医院里那些日子,因为手术费的事儿,让我联想到基金会的工作性质,去年还是前年,报纸上有过这么一个报道,说开元一个警察,执行抓捕任务时,牺牲,被追认烈士。烈士有年过花甲的母亲,有因病下岗的爱人和一个读初中的女儿,抚恤金无法维持一家老少三口的生活,年迈的老太太,竟上街乞讨。见报后,社会各界踊跃捐款捐物,但,半年后,老太太又开始行乞街头,后续报道加了编者按,大意说,老太太不想给国家增加负担等等。
我突然想起医生说起那个白血病患者时那句话:输血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要恢复造血功能,他才能站起来。
基金会的造血功能何在?以报章说的那家三口为例,烈士遗属三口人三代人,让上街行乞的老人回家颐养天年,就得有能够足以使她衣能御寒、食能果腹的前提条件存在,即便儿媳妇日后改嫁,老人也应该衣食无忧。按照现行的规定,这三口之家能够按月领取每月70元抚恤补贴的,只有老太太一人。70元维持一家三口人的生活,每人每天0.74元,还要算计着生活。就读初中的学生的学费、书本费还不在0.74元的开支内。
我突然有种泰山压顶的负重感。
二零零五年春节,在一场悄无声息的大雪后,姗姗而来。
我没有去基金会,我在医院做好事儿这件事,没有跟别人说,办理完出院手续,我留了一千块钱,让医院转交给那家人,便被三哥带回北京。
新出版的书,老规矩,我自个掏腰包,买了50本回来。我们是大家族,长辈要送,同辈也得送,书城卖的是不是火爆先不管,大过年的,自己在家里先虚荣一把再说。
九妹没管住她自己的嘴巴,把我给人献髓的事儿告诉了她妈,她妈一转脸又告诉了我奶奶,于是乎,我成了全家人的照顾对象,喝口水这点小事儿,都有人伸手帮忙。
奶奶住的是标准的四合院,我家、二大爷一家,还有九妹平时跟奶奶同住四合院,一过年,一大家子人都齐聚四合院,我奶奶不讲究什么女儿初二才回娘家那套说法,腊月二十八开始,便开始四世同堂,奶奶跟她的儿子女儿围一桌吃饭,我们这辈儿,没结婚的一桌,结了婚有孩子的一桌,我们这桌饭席,没咿呀说话的小不点在跟前,相对清静点,那两桌热闹,时不时能听见岁岁平安淬了碗碟的响动。
今年,唯七叔没能回来过年。
奶奶出院后,还保持着每天晨练的习惯,她到没学会太极拳太极剑那些挺流行的运动,就是快行,早上五点来钟,天还没亮出门,一趟走下来,到家就是早晨新闻播报,比闹钟准。天气好的话,早餐过后,奶奶会坐在那架打我记事起就有的躺椅上看书看报纸,我曾有意给奶奶买个舒服点的摇椅,被我妈制止了,小声交代我说:“你可别动那躺椅,那是你爷爷喜欢的物件,奶奶是想爷爷呢。”
初一,出版社在书城有新书推介活动,我是作者之一,要现场和读者面对面的对话。我没让小尾巴九妹跟着,叫她在家陪奶奶。奶奶这两天,清静的时候,在看我的新书,还没作评价。
我带着七妹前往书城。我们家九兄妹一、三、六、八是男的,二四五七九是女的,从我往上数,男的女的都结婚了,往下,从六到九,一水的单身,而且个个没恋爱对象。别看七妹不善言语,相当有主心骨,上大学没听爹妈的话,当了一名军校生,今年就要毕业,我得先探探她的口风,这是七婶特意嘱咐过我的。
书城里的人出乎预料的多,年轻人居多,看书的买书的都有。新书推介活动过程中,按照要求,我和另外几个作者还人五人六的接受了《文化报》记者的采访,听说我在海东工作,模样长得说得过去的女记者问我认不认识电视台的人,说她一个同学也在海东工作:“她是电视台主持人,叫李晓路,你知道她吗?”
我差点笑喷,跟她不见外的说:“岂止认识,我们前一段还共过事呢,算哥儿们。”
“真的吗?”女记者难以置信的惊喜:“哎呀,太巧了,年后我正打算叫她来一趟北京呢,她们在做一个电视片,好像和抗战有关,托我找一个人,那片子做完了吗?”
“快了,抗战胜利65周年之前播放,那片子,就是我这本书的故事,她是这个。”我冲她伸伸大拇指,赞誉道:“高人。”
女记者看看我的书,说:“不好意思啊,我还没看呢,送我一本吧?回去一定好好拜读大作。”
“拜读不敢当,您多提宝贵意见。”我谦虚几句,赠书一本。
活动结束,七妹开车跟我回家,路上说:“六哥,新书活动再搞几次的话,你就陪大发了,半上午,你送了小十本书吧?”
“咳,都是熟人,人家大过年的来捧你哥的场子,几本书,小意思。”我把座椅上的抱枕垫在后腰处,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坐着的时候,我老觉得被钢针穿刺取髓的地方隐隐的痛。做取髓手术时,不是全麻,乍一看见那么粗的取髓钢针,我差点没当场昏过去,一汤勺的骨髓,扎了我一百多针啊,手术完,我都怀疑后腰成漏斗了。
“六哥,毕业了,我打算去九叔九婶那儿,我想当一名战斗机女飞行员。”
“战斗机有……女飞行员吗?”我并不觉得奇怪,七妹选择的是军校,毕业后的去向,不用问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但是,个人的愿望未必都能成真:“我听说,飞行员的各种素质都要求的相当严格,你瘦瘦弱弱的,九叔跟我说的眩晕训练,你就过不了关,你上摩天轮都晕鸡似的吐的七荤八素,空军也不全是飞行员,九婶就是例子,你学的电子通信,哪个部队都需要。”
“第一选择——飞行员;第二选择——还是飞行员。六哥,你回家跟九叔九婶说说,让他们帮我疏通疏通,你说管用,回头我真梦想成真的话,我一定让你坐着我开的战斗机兜风。”
“得,得,你饶了哥哥吧,我跟九叔九婶说说看,不过,你还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好,实现梦想,不一定非得开飞机,你瞧九妹那丫头,国内国外来来回回的比赛,银牌,一样是荣誉。”
七妹不说话了,一脚油门,那辆性能卓越的越野车,“噌”的一下在长安街上窜出去老远。我闭上嘴,紧张的抓紧把手,听见七妹一车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