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摩云的身影出现在马邑郡城内。他推算皇帝车驾还没出太原,当前要做的就是劝阻刘武周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卖国求荣不义之事。心想,刘武周虽是出身豪强之家和自己家世地位有别,但是毕竟是自幼一起打斗嬉闹长大的,或许能听从自己的劝告。
走在马邑郡城街道上却见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原来这小小边城有桩大喜事——鹰扬尉汾阳宫监刘武周今日纳妾之喜。刘家是马邑县豪强地主,连郡守王仁恭都要巴结他家,所以,刘家的喜事就是整个郡城的喜事。
摩云听此消息,不由心头黯然。想起孩提时代,刘武周自恃家境富有,经常来小牧村里欺负其他孩童。那一次,摩云和薛花以及村里几个小童一起玩办家家的游戏。刘武周赶来掺和,因见薛花长得姿容秀丽,便强要她扮自己的“新娘”。摩云大怒,当即和他打了一架,刘武周也是自幼习武,双方不相上下。薛花自然只帮摩云,结果两人将刘武周痛殴一顿,揍个鼻青眼肿。事后,刘武周的父亲带着家丁赶来村里,找摩云和薛花算账。两人藏在薛夫人卧室床底,不久,刘武周的父亲就直接闯进屋来。薛夫人当时正在梳头——摩云看见她头发乌溜溜的又三尺来长,就像长大后来中原看到的瀑布一样,可惜就是看不到她面容,薛夫人似乎时时都带着面纱。刘武周之父气势汹汹地说:“是你家的野孩子打伤我儿,快将人交出来!”
薛夫人呵斥,“你是什么东西,敢闯我卧室?给我滚出去!”声音充满威严。摩云在床底下看到她眼睛里透射着一种让人畏惧的光芒。刘武周之父一呆,竟然软了下来,“夫人必不是一般人物,敢问是什么来历?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薛夫人“呸”地一声,“你还不配看我面目——何况看到我面目的人除了自挖双眼之外就只有死路一条!”
刘武周之父沉吟了良久,说道:“好,刘某冒犯了,告辞!”一转身差点和摩云的父亲撞个满怀,悻悻然带着家丁离开。日后,刘家不知为何竟改变了态度,时不时送些粮食和布匹给薛家。
摩云回想到此处:以前少不更事,从来没有往深处想,现在细细思索,薛夫人包括自己的父亲身份还是个谜。早几日在废墟当中听薛夫人依稀谈到父亲的死,这个谜又加深了几分神秘。
他对郡城地形是十分熟悉的,信步往刘府而去。到了大门口,但见宾客盈门、鼓乐喧天,犹豫了一下,转向后门,走在墙角。猛听拐角处有人低声说话,用的竟然是突厥语。跟着另有人用汉语说:“在下张伦负责为刘府迎接外来宾客——次设大人两位手下尽管有化装易容,但眉目间还是可以看出与我隋人有别,而且又不通汉话,府中宾客众多,走这后门才可以避人眼目!”
略探头一看,就见一个焦黄胡须看起来精明强干迎宾模样打扮的瘦汉引着三人从后门进去。这三人举止古怪,形迹可疑。摩云心头一惊:原来突厥使者赫墨先到一步。
刘府上下都在大厅迎客,这后院只是一些丫鬟、仆役和厨子在忙碌着准备中午的宴席。那迎宾的张伦直接带着三个突厥使者穿过庭院,进入刘武周的书房,自有丫鬟奉上水果点心。张伦交待一句,“三位请在这里稍候,我家刘将军马上就到!”随即匆匆离去。
不多时,刘武周身着新郎服饰,哈哈大笑着推门进来,身后仍旧跟着心腹张伦。他抬眼看见书房内一个四十来岁白面无须目露精光,眼蕴异彩的男子正背负双手气定神闲地站在那欣赏墙上字画,两名健壮的随从坐在凳子上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三人都作汉人装束,但除了那欣赏字画的男子有几分文士气质外,另两个是形容丑陋、举止野蛮的人物。
书房内随从模样的人下意识地去摸暗藏衣袖内的兵器,却听刘武周笑呤呤地拱手,“不知是哪路贵客驾到,刘某让你们久等了。”
那文士模样的人正是突厥次设赫墨,他转过身来,见刘武周面带微笑,当下也就心中有数,抱拳说:“刘大人今日大喜之日,敝主派我来奉上一份大礼!”
刘武周使个眼色,张伦忙出外吩咐丫鬟家奴任何人不得擅自进书房半步,回来后返身将房门拴上,双方这才好放心谈话。
“贵主能接受鄙人的薄礼,鄙人已经是受宠若惊,怎敢索要回礼?”刘武周说。
赫墨从袖内掏出一封密函,说道:“鄙主回礼在此。”手下一名随从接过,走向刘武周,弯腰举密函过头顶,“请刘大人收下!”
刘武周还未出言,身后张伦冷笑,“这份礼物稍嫌轻薄!”
赫墨淡淡地说:“刘大人看过再说。”
张伦上前去接,突厥随从冷哼,“礼物厚重恐怕你接不起!”手腕一翻,将他的手掌压在底下,这一手是类似中原武学“擒拿术”的功夫。
张伦一接落空不由一惊,随即反应过来,一式“小擒拿”,扭转手臂。突厥随从长身而起,书房狭小,两人武功都不弱,“噼噼啪啪”使的都是贴身搏斗的短招。一时难分胜负,信函在两人手中转来转去。
刘武周揉身而上,“这份礼物难得,应当刘某亲自拜接。”
突厥随从和张伦同时中掌后跃,信函落在刘武周手中。原来这刘武周不仅弓马娴熟、骁勇善战,而且武功高强,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赫墨点头赞道:“刘大人身手了得,难怪有诺大气魄!密函是由我突厥国可汗口述,叶护史蜀胡悉用汉文书就的,你看过之后,便能明白可汗的心思。隋帝车驾已停留在太原,刘大人,我希望你只进不退,忠心顺从可汗,少作动摇,否则大军一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小小马邑郡便有灭顶之灾。其中利害,你是知晓的。”原来赫墨正是奉可汗之命来联络刘武周的,随行两名是武功高强的“飞狼铁帐”武士,为防暴露身份,都改穿汉人装束。
赫墨双目紧盯刘武周,观察他的神色。刘武周取出密函,细细读过,随即面露喜色,说:“果真如此,刘某便要多谢可汗了——请次设大人回禀可汗,隋朝皇帝杨广到了楼烦必入住汾阳离宫,刘某身为汾阳宫监必须前往接驾,到时引他巡视马邑,刘某以猎鹰传书告之,可汗大军就可出击包围马邑郡城,刘某利用家族势力趁乱暗中响应,活捉杨广,可汗就可挥军杀进城来!”
便在此时,窗纸微微震动,这是轻功高明之人贴在窗口离开时衣袂挟带的清风造成的。只有刘武周察觉到了,他不动声色,继续和突厥来使攀谈。双方商议既定,刘武周命张伦送他们仍从后门离开,以掩人耳目。此时有僮仆来禀,说是吉时已到,请新郎进厅拜堂。
大厅之中当真是高朋满座、喜气洋洋,马邑郡的富豪和官吏尽数到齐,唢喇锣鼓和鞭炮声连天。新郎到堂后,即有伴娘牵出新娘来,举行同拜天地的仪式,过后即开喜宴。宾客吃着酒肉尽皆喜笑颜开,欢天喜地——唯有角落坐着的一名酒客只顾埋头喝酒。
这人一身牧民装束,风尘仆仆,满脸胡子拉渣,看起来十分的落拓——刘家宾客非富即贵,就算有几个穷亲戚赶来喝喜酒,也必穿上稍微光鲜点的衣裳,大家都估计这人可能个骗吃喝的穷汉混了进来,所以,也没人搭理他。
不料,新郎刘武周早留意此人了,敬过官员和富豪之类的贵宾酒后,就端着酒杯到了这人面前。
“这不是从小和我一起打架,被我打得鼻青脸肿的摩云兄弟吗?听说你在洛阳都尉府谋了差事,怎么还赶回来喝我喜酒呀?我可是大大承你的情了!哈哈哈……”
“亏你还记得我,武周!”这客人自然是摩云。
“来,摩云,你我一别数年,我敬你一杯!”
“我早已习惯了用碗喝酒。”
“那好,我命人取碗来,敬你一碗。”
刘武周端了两碗酒在手,右手一送,整碗酒如被一支无形的手托着,平空缓缓飞向对方。
摩云轻描淡写地接在手里,“毕竟是一起打架长大的,这碗酒我喝了,同时也劝你一句话……”
刘武周沉声说:“什么话?”
“我只希望你莫负花儿妹妹。”
“这个自然!我自幼就梦想着能有一日娶她为妻,可以对天发誓——我刘武周对花儿千依百顺、关怀备至,绝不负她!”
“有些事不能做错,一旦踏错一步,害人害己,不仅自己性命不保,还要连累家人……!”
“摩云,今天是我大喜之日,你说这样的话未免不太合适,不若改日我们好好聊聊?”
“不必多聊,我只是要你好好思量,莫要一念之差,做错了事,辜负了人!”
“男人想要什么就勇于争取,所以,我能娶到花儿为妾,不像有些人畏手畏脚,结果什么也得不到,一事无成——不过,你所说的,我会记在心头的,待我好好想想。”
两人四目相对,摩云但见刘武周眼神闪烁,知道他全无悔意,叹口气说,“我知道我们出身不同,走的路也不同终究难以说服你,你好自为之就是!”
刘武周冷笑着离开,自去招呼其他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