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启示来自《麦田守望者》。
潘妮垂头跟着我从后门走岀喧闹的夜总会,来到垃圾成堆的小巷里。
“尼可,別打我的脸。”潘妮躲避着在脚下游走的老鼠,靠在涂鸦的墙上惶恐地哀求我。
我面无表情地瞅着她:“我从不用手打女人。”
潘妮扯了扯风衣,遮住裹着一条超短裙的凸凹有致的身材,涂满脂粉的脸上竭力挤出一个媚笑:“我不是有意玩过界的。我没存心在你的地盘上给你添麻烦…”
我踢了她一脚。
潘妮负痛抱着小腹倒在地上挣扎:“…尼可…尼可…我真不是有意坏了规矩的…你不知道那个死胖子有多变态…他让我站着撒尿…还咬我的屁股……”
我把手伸进皮衣,抽岀佩有消声器的手枪打死几只在附近撕啃一只死猫的老鼠,蹲下身,用枪管拨弄着潘妮的下巴:“如果男人不是想寻找与众不同的刺激,还会有你这种站街的野鸡存在吗?你不喜欢那个狗娘养的,可以乱刀剁了他,而不是偷他的钱包。”我伸出左手,“把钱包给我。”
潘妮靠着墙壁坐起身,从胸罩里取岀一个黑色钱夹,不情愿地递给我。
我收起手枪,打开钱夹翻了翻,取出一叠钞票扔在潘妮身上:“去看看屁股,别感染了。”
“尼可,从小到大,你都对我好。”潘妮捡着钞票,由衷地说,“你可以罩着我。”
我把钱夹放进衣袋,站起身来:“老子沒兴趣当你的皮条客。”
“哎,”潘妮叫住我,“下周我们的母校90周年校庆,你去吗?”
我点燃一支香烟,往巷口走:“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我走出小巷,沿着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不停闪烁的大街来到我父母开设在唐人街的面馆。
大腹便便的韦恩正笨拙地用筷子在吃炸酱面。
我走到他对面坐下,掏岀钱夹递给他。
韦恩放下筷子,急切地打开钱夹翻了翻,瞟了瞟四周的食客,低声说:“兄弟,我知道在唐人街沒你办不到的事。证件和信用卡都在,就是少了1250美元。”
我面无表情地说:“现在什么都涨价,就是爱和钞票贬值了。顺便说一句,咬屁股是要另外收费的。”
韦恩装好皮夹,耸了耸肩:“在纽约,什么事都会发生。不是吗?”我瞅了瞅他面前的碗:“可你得把这碗面吃了再拍拍屁股走人。不然我父母会不高兴。”
韦恩瞥了我白发苍苍的坐在一个角落听黄梅戏的父母一眼,抓起了筷子:“面辣了一点,可辣得过瘾。”
送走韦恩后,我在街上溜达。自高中毕业之后,多年来我在唐人街上不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我靠给九家礼品店、五家麻将馆和两家夜总会看场子为生。绝不涉足贩毒生意和卖*生意是我的宗旨。所以,我混得不是太好。但另一方面,管辖这一带的警察都喜欢我。虽然我经常揍喜欢抢劫和在娱乐场所惹是生非的家伙,但也等于在维护唐人街的秩序。
我不参加任何帮派。因为我受不了太多条条框框的束缚。
我的庇护神是我自己。这种状况让我的生活危机四伏。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朋友,又有多少敌人。
我的身上有21处刀伤和6处枪伤。最危及生命的一次,是两个不满16周岁的街女因企图抢劫一家礼品店被我阻止后,恼羞成怒地躲在我寓所的走廊上开枪暗杀我。可惜她们只是从背后开枪把我击倒,却沒补枪就慌忙逃走。否则,我就玩完了。
我在一家礼品店门口与坐在柜台里收看电视的老板娘打了一个招呼,点燃一支香烟抽着继续往前走。
街道上鱼龙混杂。
潘妮和一群暗娼站在路边,向过往的车辆卖弄风骚。
我瞅着潘妮在车灯照射下忽明忽暗的脸孔,心里唏嘘不已。我不相信在寒风里卖笑是她想要的生活。我也知道昏昏噩噩地活着不是我想过的日子。可我们都只能无奈地活着。
我们都象养在大大小小的鱼缸里的鱼,只能一天到晚在鱼缸里游来游去,若冒险跳出鱼缸,就会窒息死亡。这就是生存的规则。
我站在暗影里瞅着潘妮,不禁想起15年前的往事。1984年初春,潘妮偷了她姐姐视若珍宝的小说《麦田守望者》在班上给死党们传阅。杰罗姆•大卫•塞林格在书中表达的诸多观点令年少轻狂的我们热血沸腾。我们不仅对这部1951年出版的名著顶礼膜拜,而且身体力行。冲动之下,潘妮、艾琳、乔舒娅、宝琪、柯列妮、克丽丝汀、尊尼和我集体旷课,离家出走了。我们在纽约郊外过了一夜就被警察带了回来。但是那个充满叛逆的不眠之夜是我生命中最无拘无束的美好时光。
潘妮冲到一辆停靠在路边的轿车前,俯身掀开风衣故意抖动着丰满的胸脯跟嫖客攀谈。我咬着香烟,双手插在裤袋里从她身边走过。
一晃眼,我们都30岁了,却在20世纪末沦为‘存在的被遗忘’的那类人渣。
谁活着不痛苦呢?连上帝也在为人世间的事情犯愁。
我父母每天给财神爷上香,财神爷也烦透了。
四天后的上午,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将我从梦中吵醒。
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枪,光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通过窥视孔往外看了看,打开了门。
打扮得像个豪门贵妇的潘妮拎着一只镶嵌着珠宝的皮包,站在门口不停地按铃。
我垂下枪,瞅着她:“你己经改行修门铃了吗?”
潘妮闪身进屋,四下瞅了瞅:“沒见到哪个婊子躺在你的猪窝里,对我真是一种安慰。我来约你去参加校庆。”她拨了拨我手里的枪,指了指我的下身,窃窃一笑,“我不喜欢这支枪,我喜欢——这支枪。”
我关上门,把手枪扔到床上,打开衣橱挑服装:“我觉得还是不要去弄人现眼了。你认为母校会因为培养岀你我这等人渣而自豪吗?”
潘妮在沙发上坐下,将一只脚搭在茶几上,瞅了瞅摆在茶几上的一个装满水却沒有鱼的鱼缸,对我翘了翘嘴:“要是你肯娶我,我们的生活完全会是另一番景象。你开一家餐馆,我开一家美发店,我们生一大堆孩子…”
我打断她的话:“别一大早跑到我屋里唠叨!你爱去做鸡,绝对不是我的错!”
潘妮嚷起来:“至少也有部分原因!你总是跟别的婊子鬼混,却从来不搭理我。为什么?我14岁就在你面前裸露了,现在我30岁,你一次也沒干过我。我到底是什么地方让你厌恶…我他妈是这条街上公认的最美的女人,在你眼里却连屁都不是。我为什么不能躺在你的床上与你相拥而眠?”
我将衬衣塞在裤子里,扣上裤腰带,开始系领带:“我厌倦像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那样为了一大堆责任和义务活着。我不想当华人领袖,不想去竞选美国总统,不想当父亲,不想天天面对一个为了生活琐事唠叨过沒完的黄脸婆,你满意了吗?”
潘妮跳起来:“我是黄脸婆吗?”
我套上马甲,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肚子:“只要我把你的肚子弄大,你早晚会成为黄脸婆。老子沒功夫为了养家糊口被生活折磨得五体投地。”
潘妮咬牙切齿:“你和塞林格那个混蛋一样,浑身上下充满叛逆。”
我咧了咧嘴:“不一样。老子不吸毒,不谩骂政府,不赌博,不坑蒙拐骗,不玩弄我真正喜欢的女人。”
潘妮呆住了。
我去卫生间梳洗了一番,转岀来走到床头柜前将传呼机和手机别在腰上,套上枪套,把手枪插在枪套里。
替我铺好床的潘妮取西装替我穿上,然后掏出一枚金戒指沾了沾口水套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不管怎么说,等去学校与久别重逢的死党们重逢,我们得装岀是一对青梅竹马、幸福美满的夫妻。记住了,你开了一家餐馆,我们有五个孩子。”她把我拖到窗前,掀开窗帘,指了指停在楼下的一辆豪华型宝马轿车,“喜欢这辆车的颜色吗?我特意游荡了十六个街区才偷回来的。”
我看了看她得意的样子,扯开她的手:“我今天要去收账,沒功夫陪你作戏。”
潘妮一脸急切:“可是……”
我掏出一张支票塞在她的乳沟里:“替我捐给学校,替我问候当年的死党们。我不想因为不务正业当众岀丑,也不想撤谎。”我搂了搂她,“真他妈怀念我们当年一起私奔的时光。”
等我奔波一天收齐保护费,处理完几桩纠纷回到家,己经接近午夜。家里很长时间沒用的壁炉烧起了火,茶几上堆满酒和食物。潘妮、艾琳、乔舒娅、宝琪和柯列妮出人意外地聚在我的客厅里兴高采烈地交谈。
故友重逢令我又惊又喜。
潘妮替我脫下外套。
我上前与几位死党一一拥抱。
柯列妮一手拥搂着我,另一只手伸进我的內裤:“我的小鸟长大沒…”
艾琳怪叫:“噢,那小鸟也是我的。”
潘妮赶忙拉上了所有窗帘。
我们聚拢在茶几周围。
大家轮流抽着一支香烟。
宝琪说:“15年了。我时常想念大家。”她揉了揉潘妮的头,“这臭丫头还一个劲地骗我们你们有五个孩子了。”
乔舒娅喷岀一口烟雾:“潘妮打岀娘胎起就沒说过一句真话。”
潘妮吐了吐舌头:“不会吧?尼可天天把我按在床上轮番叫着姐妹们的名干我是真的。”
艾琳摇了摇头:“我的耳根从没发烫过。”
我插开话题:“尊尼和克丽丝汀呢?”
柯列妮端起鱼缸走向厨房:“尊尼七年前飞机失事死了。那小可怜一直想成为全世界最伟大的推销员。克丽丝汀去好莱坞发展一直不如意,现在在凤凰城戒毒。”
艾琳搂住我的脖子:“宝贝,你回来之前我们正在策划又一次集体私弄。你瞧,宝琪当了一名小学教师,柯列妮成了一名在曼哈顿谎话连天的律师,乔舒娅开了一家专门给上流社会的娘们堕胎的黑诊所,我则在一家下三滥的杂志社专门编辑政客们的丑闻,哦,还先后交过一打信口雌黄说爱我的男友。这些年事实上大家都活得很累。听潘妮说你好几次险遭毒手。真让我心疼。”
我苦笑:“可能命运就注定我要这样活着,然后某一天被黑枪打死在街头。”
柯列妮抱着洗好的鱼缸走回来,把鱼缸放在茶几上,招呼大家开酒瓶:“那可不一定。还记得15年前我们离家岀走时的盟誓吗?我们不可能改变世界,但可以改变我们的命运。”
我看着几个女人轮番把各种酒倒入鱼缸,脑海里浮现岀15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树林里的情景:我们把所有饮料倒在一个塑料盆里,在火光下凑在一起用吸管吸着,听乔舒娅讲田纳西州邪恶女巫的故事。然后,尊尼弹着吉它,我唱着歌,几个女孩子模仿巴黎红磨坊的红舞女们跳舞。在黎明即将到来时,我们相拥而眠。
那是一个充满梦幻、热力四射却不含一丝邪念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