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齐莉挑了挑眉，“我想想应该从哪儿开始…接受心理咨询按小时怎么计费？”
我回答：“每小时185美元。”
齐莉感慨：“天哪，律师一小时才收125美元。”
我起身端着咖啡杯绕过桌面，走到她左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律师通常只能解决人为的纠纷。心理学家要解决的是客户和上帝之间存在的障碍。”
齐莉瞅着我：“真有幽默感。但是这么昂贵的收费就意味着很多存在心理障碍的人，根本得不到帮助。”
我笑了笑：“齐莉小姐，这里有一个误会。事实上，处于贫困和逆境中的人，往往都有一颗坚强的心。脆弱多数时候却隐藏在浮华的外表之下。”
“你的意思是成功者反而更虚弱？”齐莉认真地问。
我摇了摇头：“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恒久的成功者。我的意思是，拥有的越多，越害怕失去。绝望往往是这样产生的。”
齐莉点了一下头：“有道理。我明白你不会透露有关你的客户的情况。我想了解的是，你经常会给你的客户一些什么样的指导意见？”她转了转眸子，“你可以不回答。”
我轻松地说：“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在这儿很多时候就是听客户倾诉。他们其实都知道在事业或生活上某方面岀了问题，也知道该怎么解决。只是拿不定主意，才在进退之间不断徘徊。我一般不会给客户鼓励和安慰。他们不需要这些。他们只想找个人推心置腹地聊聊。”
齐莉倾了倾身：“就象我们现在这样…”
我点了一下头。
齐莉笑了：“你的太太说凡是成为你的客户的人，都没有走上自杀之路。你怎么做到的？”她歪了歪头，“据我所知，患有抑郁症的人几乎都有自杀的念头。”
我望着她的眼睛：“你有过自杀的念头吗？”
齐莉稍微愣了愣：“我该怎么回答？”
我叩了叩茶几：“如果你否定，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
“噢，我懂了，在你面前不需要玩暧昧。”齐莉耸了耸肩，“我确实有过活不下去的念头。那是我第一次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提名却没能获奖的当晚，我想从酒店的阳台上跳下去。后来又有一次是我在伦敦开巡回演唱会，与我秘密相恋五年的男友另有新欢了。我倍受打击，想开枪自尽。最近的一次是几个月前，我为索马里的儿童筹善款，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我内疚得总想开车去寻死。就在我情绪很低落时，我接到了剧本。”
我掏出香烟：“谢谢你的坦陈。可以在你面前抽烟吗？”
齐莉伸出了手：“给我一支。”
我递给她一支香烟，替她点燃火，然后又拿了一支香烟点燃抽起来：“自杀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念头。这种念头在少儿和老年时期岀现的频率很低，在青春期和中年时出现的频率很高。恋爱、婚姻和事业上的挫折是导致很多人自寻短见的主要原因。放弃自己是一个非常痛苦的挣扎过程。这个过程通常被认为是堕落。”
齐莉徐徐吐出一口烟雾：“不是吗？”
我微微一笑：“很多人自杀不是因为挫败，而是因为忍受不了来自生活的枯燥和平庸。在人的一生中，很多日子都平淡无奇。自认无力改变生活方式是太多人共存的悲哀。而一旦奢望改变的希望破灭，死亡就成了一些人的寄托。这种寄托会导致一类人慢性自杀。比如吸毒和酗酒。另一类人却会认真地计划如何杀死自己。还有一类对生活厌倦的人会在冲动之下自我了断。这几种类型之中，经过精心计划自杀的成功率最高。因为存心自杀的人事先会有步骤地安排如何走向死亡的一系列细节，会研究自杀成功的案例，会在上吊、服毒、跳楼、跳桥、跳崖、割脉、溺水、卧轨、撞车等方式中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方式，然后坚定不一地去执行。至于很多在公众场合宣称要杀死自己的人，其实并不想死。”
齐莉点了点头：“确实。那么，你如何劝说你的客户彻底打消自杀的念头？”
我缄口不言。
齐莉抿了抿嘴：“如果我因为演艺生涯走入低谷而产生自杀的念头，你会如何劝我振作起来？”她一脸诚恳，“我是认真的。”
我弹了弹烟灰：“不管你在事业的顶峰还是低谷，首先得弄明白一件事，其实关上家门，真沒几个人在乎你的容貌和死活。也只有有限的几个人能分享你的快乐和哀愁。观众大多数时候喜欢的是你扮演的角色，而不是你本人。自视过高的结果，无外乎是你玩弄了自己。”
齐莉笑了：“真是一针见血。来，帮我疏理一下剧本。在剧本的开头，一个男人因失恋痛不欲生。这个男人计划从世贸中心顶楼跳楼殉情。就在他乘地铁前往世贸中心的途中，邂逅了另一个女郎。你如何理解这场戏？”
我想了想：“这个男人痛苦，是因为他快乐过。如果他因邂逅了另一个女郎就中止了自杀计划，就说明他从前的所爱可有可无。真正的爱无可替代，我认为他应该去履行计划。”
齐莉望着我：“他去履行计划明显是一个悲剧。”
我强调：“如果他真爱他失去的女友，在一生中将生不如死，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齐莉抽了一口烟：“问题是在当今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还有殉情这回事吗？”
我做了一个手势：“历来爱恨恢恢。爱很多时候充满谎言、欺骗和背叛。但并非没有真爱。”
齐莉垂了一下头，抬眼看着我：“你欺骗过你太太吗？”
我毫不逃避她的眼神：“哪方面？”
齐莉扁了一下嘴：“你从来沒对别的女人动过念头…”
我承认：“有过。可我妻子更适合我。”
齐莉眨了一下眼睛：“因为她漂亮？”
我笑了笑：“因为我们不刻意取悅对方，彼此都容忍对方的所有缺点。”
齐莉由衷地说：“你们真幸福。”
半年之后，齐莉再次岀现在我的办公室里。
《死亡手册》搬上了银幕。这部讲述一个男人因女友发生车祸死亡而打算殉情自杀，却又因邂逅另一个女郎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的电影票房惨败，恶评如潮。
齐莉摘下墨镜，一脸疲惫地望着我：“我篡改了剧本，也没听你的建议，结果…我真想死！”
我抚了抚不修边幅的脸：“我也是。”
一个月前，舒雅患子宫癌去世了。金门大桥上再沒有她来回走动的身影。
我心中的太阳落下去，再沒有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