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已过了立秋,天气却丝毫没有转凉的迹象。一场暴雨过后,整个山谷热得像一口巨大的蒸笼。烈日炙烤下,树叶起着卷儿,闪烁着刺目耀眼的白光。真热!一只松鼠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树枝间攀爬跳跃,给这死寂的丛林带来了一丝生气。
“嗷-————”的一声巨吼蓦然乍起,如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打破了这原始丛林的静寂,午憩的一群黑鸦尖叫着腾空飞遁而去。
枝叶蔽天郁郁沉沉的墨松树下,站着一个身负黑色长弓的少年,年约十四五岁,微黑的脸膛上剑眉微翘、双眸炯然有神,轮廓分明的脸颊,透着一股坚毅的神情。离少年数丈远的草地上,则躺着一只浑身雪白状若野狗的小兽,潺潺而出的鲜血沁红了一小片草地。
少年挠了挠一头有些凌乱蓬散的黑发,咧嘴憨厚一笑,走到离死兽不远的一根枯木上坐了下来,霎时竟换了副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
这少年名叫宗楚,虽则年方十五,却已有着六七年的狩猎经历,即使在以狩猎为生的蒲家堡,也是小有名气。宗楚从八岁开始便跟着父亲进山打猎,一年中要在这茫茫的深山老林里呆上好几个月,风餐露宿的狩猎生涯,使他的外貌看起来要比其他同龄孩子老成的多。
想起父亲,宗楚就不禁黯然神伤,不觉一阵眼涩鼻酸。那是两年前的一个严冬之日,父子俩为了追猎一只红毛鬣狮兽,就在这墨松谷中,遭遇了一场罕见的雪崩,父子俩被困在雪洞中一天两夜,是父亲用温暖的胸膛,紧紧抱着浑身冰寒的宗楚,自己却永远化作了一座人形冰雕……。
微风拂过,带来一缕难得的清凉,宗楚轻轻抹了把双颊上的两行清泪,默默的从腰间皮囊中掏出一卷黑黄的粗绳,麻利地将猎物捆绑起来,又砍了根手臂大小的墨松树枝,麻利的削掉旁枝末节,一根乌黑的木棒便出现在手中……小半个时辰之后,一个用树枝挑着只雪獒兽的少年,朝墨松谷外踽踽走去。
蒲家堡座落在猛山南麓,是一处群山环伺的平坦之地,方圆约有数百亩,三四丈宽的一湾碧水,蜿蜒如蛇般从错落有致的房舍中穿过,将蒲家堡一分为二,蒲家堡人称之为“龙溪”,大约也因这溪形如蛇似龙的缘故。
龙溪以北的上堡住着三百余户人家,是祖居此地的蒲家堡土著居民,都姓着一个“蒲”字。上堡房舍皆以青色条石铺砌而成,造型大同小异的石屋,夹持着数条青石小街,排列的整齐有序。
在这众多低矮的青石房舍群中,鹤立鸡群般矗立着一座高十余丈,宽四五丈的方形石殿,正是大名鼎鼎的蒲家祠堂,蒲家堡中只有蒲家族长和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方可随意进出,在蒲家堡堡民心目中,石殿是一处既神秘又神圣的地方。
位于龙溪南畔的下堡,则便显得有些凌乱不堪了,青石房舍随意座落毫无章法,横七竖八如淘气小儿的玩具般,散落在龙溪南面偌大的山谷中。
这是个酷热难当的午后,下堡东头的一座青石院落中,枝叶茂密的香樟树荫里,趴着一只吐着猩红长舌的卷毛黄狗,粘稠的涎液顺着湿滑的长舌,滴落在干燥的尘土中,溅起缕缕黄烟。
“宗楚他娘,宗楚他娘,在屋里么?……”随着叫声从石屋里面,走出一个身穿蓝色粗布短衫、头挽大髻的中年妇女,一边走一边满脸堆笑的说道:“哎唷,是亲家母呀,这么热的天怎么过来了,快进屋里坐呀……”。
树荫里的黄狗懒懒的瞥了眼刚进院的灰衣妇女,便将毛茸茸的脑袋搭在两只爪子上,眯着眼打起盹来。
“宗楚这孩子呢,莫不是又进山去了?唉,这热死人的天哟”灰衣妇女呷了凉茶说道。
蓝衣妇女身材微胖,宽额广颐,一头乌黑的头发,挽成个大髻盘在脑后,双目清澈,修鼻细口,明明一个寻常猎家妇女,顾盼行止之间,却影绰显出一副大家闺秀的蕴韵。
“可不是么,都进山两天了,今日也该回来了的……玉儿母子俩都还好吧?”蓝衣妇女接着对方的话音问道。
“都好,都好!过几天满月就可以回娘家看你这个姥姥了”灰衣妇女顿时满脸放光的说道。
……二女一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拉起家常来。
树叶依旧铁铸般巍然不动,酷热仿佛和人较劲似的执拗。
突然,“喀嚓-------”一声如瓷器脆裂般的巨响,毫无征兆的乍起,青石屋震得突地一跳。灰衣妇女一声尖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蓝衣妇女也双手吓的猛地一抖,手中茶杯掉在地上,“呯”地摔得粉碎,两人眼睛里都满是惊骇之色。
此刻,天空中却漫天卷起了狂风,呼呼风声夹杂着低沉的闷雷闪电,带来一股无形的强大威压,树下的黄狗一溜烟似的窜进屋来,倏地钻进了木床底下。
刚才还晴空万里,霎那间竟是黑云低压,翻滚不定的墨黑浓云,夹带着如蟒似蛇的银色电弧,瞬间就铺天盖地而来,天空中一时暗如黑夜。
蒲家堡青石晒场上,站着十几个胆大的堡民,惊骇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北方猛山上空那匪夷所思的一幕-----漆黑如墨的天幕竟被缓缓地撕开了一道数百丈之广的裂缝,不断地急剧扩散着,巨缝中透出无数道五彩斑斓的霞光,刺目灼眼。
随着“呲啦”一声响,一道黑影蜿蜒扭曲而出,扭动之间如巨蟒般一头扎进了那连绵的猛山之中。随即空中的巨大裂缝飞速弥合,数息之后,就只剩下一条弯弯曲曲的白色细线了,再过半响,那道白线也渐渐淡化消退的不见了踪影,翻涌的黑云退潮般消融而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轮烈日复高挂苍穹,天清气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蒲家堡的街道上、晒药场上、蒲家祠堂的广场上站满了叽叽喳喳的堡民,俱各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一个脸颊精瘦的堡民,抚着胸脯尖声说道:“什么鬼东西?俺三魂吓掉了两魂呢……”。
“麻猴,我可是听说你刚才尿裤子了哟!”
“……”。
“天降异象,祸福难料啊……唉!”一个银发长须的老者喟然叹道。
“继仁长老,我刚才看见有个大家伙从裂缝里窜出来了,好像钻进猛山里去了”。
“嗯,我也看见了的,像条大蛇……”
“你爷爷的,知道个屁,那是天龙,天龙下凡,晓得啵!”
“就你见多识广,咋连斗大的字也不识一筐!”
……。时光飞逝,七天时间一晃而过。
蒲家堡似乎尚未从数天前惊变的余悸中清醒过来,天象异变却正如银须老者所言,十几个进山狩猎挖药的堡民没有一个回到堡中,生死不明,祸福莫测。
下堡东头青石院落里,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神色悲戚的女人,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般的婴儿。黄狗倚在蓝衣妇女脚边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二人相对无语,萦绕着一股沉闷抑郁的气氛。一只母鸡从木笼里钻出来,扬着左顾右盼的脑袋,“咯咯嗒”地叫了起来。
年轻女子踌躇了半响,幽幽说道:“娘,楚弟回来看见您这样,也不开心的,即使他……他也不希望您愁坏了身子的,再说您还有秀儿和您外孙,柱子也孝顺您不是?我们给您养老送终。”
“早知道是如此结果,我就应该听你爹的劝,让你楚弟出山闯荡,……都怪我啊!”蓝衣妇女蓦然泪流满面,呜咽着说道。
“娘,怎么能怪您呢,您是舍不得楚弟。担心他一个人闯荡江湖,吃苦受累遇上什么危险。”
“真是死生在天,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呜呜,……”
秀儿低头思量着如何安慰伤心欲绝的母亲,嘴唇蠕动着正想开口,伏在脚边的黄狗,却摇着尾巴“汪汪”的叫起来,朝院门口跑去,两人也循声朝院口木门望去。
青石院门口,一个衣衫褴褛,乌眉灶眼的人正倚门而立,黄狗正兴奋的围着这人摇头摆尾,两个女人如触电般瞪大了眼睛,随即发出了喜出望外的惊呼------“楚弟?”,“楚儿!”
半个月天后,蒲家堡人都在津津乐道着一件奇闻:下堡东头宗家小子,竟从墨松谷中全须全影地回来了,听说人事不省昏睡了十多天,不过现在已是活蹦乱跳的了。
数日前那场莫名降临的天灾,已将墨松谷夷为平地,十几个进谷的猎人至今仍然生死不明,其实这些堡民们心中都十分清楚,这些进谷的猎人不过九死一生,只是心存一线希望,不忍说破罢了,因此宗楚竟能死里逃生就有了一丝传奇色彩,成了半个月来,堡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宗楚的母亲李琬,现在无疑是蒲家堡中最幸运的女人。
自宗楚晕倒在院门口的那一刹那,李琬的一颗心仿佛经历了冰火九重天的煎熬,几天来,母女俩一步不离的守在宗楚的檀木床边,见宗楚浑身一时如炭似火、一时冰冷似雪,热时脸色赤红、青筋暴突,冷时面笼银霜、抽搐不定。更让他们母女俩诧异惊惧的是,那一缕萦绕宗楚全身的青光,鬼似魅般缥缈游离。族里深谙医道的蒲继正长老也束手无策,折腾了半天,晃着一头花白头发悻悻而去。
十多天后,李婉母女已是心灰意冷,暗自预备后事了,宗楚却出人意料不治而愈,精神抖擞的跳下床来,大声嚷嚷着“饿死我了!”
两个月时间一晃而过,十几个进谷的猎人仍然音信全无,蒲家堡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宗楚如今除了丹田处还感觉有一股热流不时翻涌外,已没有丝毫的不适之感,但其眼中那一丝惊悸却无法掩饰。
李婉和秀儿头几天总不厌其烦的问起宗楚在墨松谷中的遭遇,宗楚挠的头皮隐隐作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宗楚此时心中也是郁闷异常,那狰狞恐怖的一幕,如今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他再也不想重温那种入骨透髓的惶恐,意识之中仿佛有一股无可名状的抗拒感,在冥冥之中左右着他的思绪、控制着他的心念,让他不敢向任何人提及墨松谷中所发生的一切,而李婉母女只以为宗楚从惊悚中尚未缓过神来,也不再追问当日谷中之事了。
如此又过了数日,李婉并不见宗楚有什么魔怔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在了肚中。
这天清晨,宗楚刚起床,便听到母亲在院中叫自己的名字,走到香樟树下时,见李婉一脸肃色,心中不由一怔,母亲以前可是很少有这般郑重的神色的,莫非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与自己商量?
果然,李婉招呼宗楚在木凳子上坐下后,轻咳了一声后说道:“楚儿,为娘的身世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的吗?”宗楚愣了下神,关于母亲的身世,以前宗楚和姐姐都曾经数次问起过,但是父母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甚至一提起此事,两人便变得悲愤激动,弄的姐弟俩再也不敢追问,想不到母亲今日竟主动提及此事,宗楚看着母亲那双表情复杂的眼睛,沉重的点了点头。
李婉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潮,说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外公当年本是闾国青州一名小武官,练得一身外家硬功,但他生性刚直,看不惯官场的种种阴晦龌龊,几年后便辞了官,回到龙陵老家开了间“龙陵武馆”,生意一时倒也红火。你外婆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诗书琴棋样样不让须眉,我与你爹也是那时候在武馆认识的,娘本有兄弟姊妹五人……”李婉说到此处,眼眶一红,泪水簌簌而下。
李婉再次缓和了下激动的情绪,说道:“在娘十七岁那年秋天,青州“振威镖局”暗中勾结官府围攻“龙陵武馆”,你外公那时年岁已高,对方又人多势众。一场激战后你外公和大舅二人殒身当场。那时候我和你四姨躲在偏房夹墙中,听见外面嘈杂不堪的兵器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交织着女人孩子的哭叫声,却捂着嘴不敢出声……我们两个在夹墙里躲了两天三夜,出来后只见“龙陵武馆”已变成了修罗地狱,断壁残垣中,散落着横七竖八的尸身,遍地都是发黑的血迹,那惨烈的一幕,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说着,双目中竟露出一缕狰狞之色。听着母亲如泣如诉的述说,宗楚只觉浑身汗毛直炸,热血翻涌,一时又恍惚迷离,如此血海深仇,母亲以前却在心中藏的那么深,从不曾向如何人提起,母亲如今这样慎重其事,向自己揭开这尘封已久的悲戚往事,宗楚觉得自己似乎在这一刹那间成熟了许多,感觉双肩上仿佛压上了千斤重担。
“楚儿,娘以前不是不想告诉你们姐弟,而是不能,也不敢,娘自小教你们识字读书,只想你们俩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娘心中虽有万般苦楚不甘,你们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但自从你在墨松谷出事以后,娘想了很多,也想透了。过几天,你就随宿锦他们一起去靠山镇吧,到了那里你就能了解外面的世界。娘不指望你能为我报这大恨深仇,但更不想看到你窝在这深山老林中,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