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公孙支按国礼下葬。
葬礼平静异常。
没有人会为他流泪。
会为他落泪的人,都已经和他一并葬身在了火海。
她穿着白色的衣裙,与众妃嫔们站在一起,看着他的棺椁在甬道被人抬过。人群在眼前走过,她抬眼,看到了站在对面的绍卿。
他看着她,面无表情,眼中布满了血丝。
她双手在体前交握,不躲闪他的目光。
两人不知道对视了多久,他才转身走开。
她望着已经渐远的棺椁,心中压制不住的悲伤就又要涌上,她咬住下唇,硬生生的转过了头。
嫔妃们见到她走来,都是纷纷行礼,可她却好像看不见一样,径直的走过。
她迈步走到了自己的宫门口,却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当她看到天涯那双银色的眼眸时,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她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了他眼前,拉起他的手就走。
“回去。”
天涯被她拉着,也不反抗,只是淡淡的说“我是被秦王请来的客人,怎么能这就离开呢。”
她停下来一双眼眸中饱含着愤怒“你不该来!”
天涯看着她,她眼眸中除了愤怒,还有深深的恐惧“倩……别怕。”
她压不住内心的情绪,只能睁着双眼,轻轻的颤抖“他要杀你。天涯。我们两个人的仇恨已经开始蔓延,你不该搅合进来!”
他拍拍她的手“听我说说话好吗。你先冷静点。”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我怎么冷静!!我已发下誓言,不要再失去珍视之人。你却偏要……”
他无所谓一样的笑笑“我们两个有私事要处理。这件事,你无法插手。”
她皱起眉头,稍微冷静了一些“私事……?”
他长舒了一口气“秦王不知道我来了你这里,你好好听我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终究是妥协了,带着他到了幽兰宫的水榭边,坐在栏杆上。
他看着她,低声道“我与赢绍卿,有过交集。”
“你从少年时就被父王……你是如何……”
“就是在地下的时候,有一次,送饭的人换成了个陌生人,递给了我一张纸条。向我求一味药。”
“药?”
“嗯。一味毒药,杀人于无形,并非瞬发致死,而是慢慢的起效,外人看来,就如同生病一般,过几日,自然就是病死的。”
“……想从你手中取药,出了什么价格。”
他的眼眸轻转,看着她“……我得到纸条之后不为所动,不见传话之人,只要见求药的人。”
“……求药之人……”
“那日……你刚好去见新来的先生……我便与他约定,在你不在的时候见面。”
她垂下眼眸,刚好是她不在的时候,新来的先生……正是她和百里奚见面的那一天,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呢,那一天……对了!她一下子抬起头,眼中有些惊讶“……我那日碰到的黑衣人……是来找你的?!”
天涯点头“我听闻那日你撞见了黑衣人,便想到是他了。你撞到的那个黑衣人,正是来向我求药的人,也就是……”
她苦笑“是绍卿。”
天涯点了一下头,继续说“嗯。不错。那时,他还不是秦王,那时的秦王,是他的兄长,赢载。而赢载,正是……病死的。”
她哑口无言,似乎不相信一般“你是说,绍卿……杀死了他的亲哥哥?”
“……他们家三个兄弟全是秦王。起初传位与长子嬴青,嬴青却也是个短命之人,在位几年后就去世了,他并没有把王位传给赢绍卿,而是传给了赢载。这让赢绍卿内心很是不满,虽然表面上辅佐着赢载,实际上怕也是动了心思。”
“……就算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不该有如此的狠心。那可是至亲骨肉,怎么能……”
“倩。那可是王位,王位的诱惑……你也……见识过,不是吗。”
她张着嘴,想辩解什么,却又无话好说,想想夷泽檀逸,不也一朝兄弟反目。人人都说妖魔可憎,可妖魔尚且看重手足之情,怎么斗得过人心。
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手一下子握紧成拳。
他看着她紧握的手,停顿了许久。
良久,她开口“所以。他给你开出的价格,是什么。”
他启唇,看着她,艰难的发出了声音“……帮我……复仇。”
她的眼眸望着流淌而过的水流,轻笑出声“复仇……”天涯被灭族之后就一直在地下,恐怕这全天下他的仇人就只有一个,她的父亲。
她干笑几声,翻出了陈年旧事“父王……不是病逝的吗。”
他垂下眼眸,不敢再看她“晋王随年老,可是常年习武……怎会一病不起……”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骊姬的事……你也……不,不对,你和骊姬,是一起的吗。”
他闭上双眼“你远嫁秦国之后……我开始和骊姬来往……”
她眨眼,一滴泪水从眼眶落下,多么赤裸的欺骗,一个宫闱的人,都在耍她一个“好……很好……天涯,我今日才认清了你的面目。”
他睁开眼,哑声道“倩……我……恨你的父亲。”
她点了点头“我……”她又笑着摇了摇头“我无话可说。”
匆匆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急促又沉重,莫枫一身夕阳一般的衣裙闯进了两人的视野,她听闻天涯来了,便匆匆的跑了过来。
师倩微微侧头,看到了她。
她似乎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寻常,一下子跪了下来“无意冲撞君夫人,还请君夫人恕罪……我只是……”
她看着莫枫,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背负着艰巨的任务远走异国,心上之人好不容易就在眼前,如此不知礼数的冲撞进来,倒也能理解。
她缓缓站起身“我有些累了,你替我陪国师说说话吧。”
莫枫惊喜的抬起头“……可以吗?”
她点了点头,刚想走却被他拽住了“倩。别走……”
她转身扬手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了他的脸上“你这下等的奴隶……有什么资格竟敢碰我……!”
他一下子松开了手,心痛的看着她“……小倩……”这是她第一次骂他,但是她说的不错,他是战俘,是晋国最下等的奴隶。若非她保住他的性命,他岂能有今日短暂的风光。莫枫在一边也是吓得不轻,被一个响亮的耳光震惊住了,她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有如此动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她,只能是呆呆的跪在那里。
“白。”她待在屋里,轻声呼唤。
屋子里依旧空荡荡的,没有熟悉的白影出现。
她一愣,从来没有过,他一直都是应声出现,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不知不觉,她有些慌乱了起来。
书房。
绍卿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盯着书案上各方发来的战报,却想不到该让谁去出战。往常,都会有一个不厌其烦的声音在从客座上传来。
“哎。真是麻烦啊,明明是帮鼠辈,也敢来骚扰边境。绍卿,这种事情,让我去就好了,保证一个月内解决。”
他缓缓抬头,看着空荡的客座,他手下最得力的战将,他身边最亲近的朋友,已经不在了。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他有些不耐烦的抬起头,看着门口一个要闯进来的身影。
“大人、大人您不能进去。”
“君上说谁都不见。您不能进去啊。”
门一下子被推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站在门口“君上,这种骚扰边境的鼠辈,交给我百里视就好!”
他看着眼前的毛头小子,怎么也无法把他和他睿智的父亲百里奚联系在一起,他盯着书桌上杂乱的战事,看了看他“视儿,寡人如何信你。”
“一方小小鼠辈,君上都不能信我么?”
他笑了一下,拉开一边的抽屉,取出公孙支所持有的四方虎符,拿出其中一枚,都给了他“去吧。”
百里视接过一方虎符,露出尖尖的虎牙一笑,拱手行礼“臣定不负君上所托。”然后转身就跑了出去。
他的眸色深沉,望着他跑走的身影,确实,秦国需要新鲜的血液了,老依靠着老将们,终究不是长久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