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事得讲证据。现在没有痕迹,你又凭什么怀疑我?”
“李掌柜可以将几十斤的石锁戏耍于掌上,臂力掌力自是非比寻常,一招杀死管家应当不难。你昨日因何事完全失态,到处寻他?想是你寻到他之后将他杀死也未可知。”
“街口铁铺的铁匠也可将十几斤重的铁锤轮得几十下,是不是铁匠也有嫌疑?”
“你别抬杠。”呼延雷不耐烦的摆手,“铁匠会有那么大的本事?他家祖辈就是打铁的料。”
“管家死于什么时候?”李煦问。
“戌时前后。你还没说为何满大街寻他。”
“戌时我正在家中与家人说话。其它的话我不想多说。”
“跟家人说什么?”呼延雷紧*不休。
“家事。呼延捕头不会对别人的家事也有兴趣吧?”
“当然,如果是说你如何杀死管家的,那我非常感兴趣。”
“李某让呼延捕头失望。我只是告诉他们,我没找到管家,不能亲手杀死他。”
“李煦,你越来越大胆放肆,你不要以为当初你我同处斥候营中听调我便可以姑息迁就于你。”
“说起来李某是呼延捕头的门生,呼延捕头不相信李某,李某也没有办法。”
“不是相信与否,而是要用事实证明结论,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呼延雷将*的刀摘下来横在椅子把手上,“我要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说绿珠差点被管家凌辱?别人能相信吗?差点凌辱,差多少?凌辱多少?绿珠的清白会不会毁在街头巷尾的嚼舌根子里?李煦一时语塞。
呼延雷从鼻子里冷笑几声,冲出长长的鼻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又如何证明……”
“我就是证据。”绿珠突然出现在门口,“管家对我欲行不轨,我大哥没寻到他,回来后跟我与喜姐说话。喜梅姐去了茶庄,你自管去茶庄问她。”
“欲行不轨?”呼延雷迟疑地问,“你,他……”
“大乔冲进来救了我,大乔现在城北月桂家,你也可以直接过去问他。”
“珠儿,你个姑娘家……”李煦急忙挡住绿珠的话头,“说这些做什么?”
“怕什么,我绿珠不怕那些闲言碎语。”绿珠直直地看着李煦,“绿珠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知道。”
李煦突然感觉绿珠长大一般,但她为甘愿牺牲清白提供证据又让李煦不安,他转头问呼延雷:“大乔及时赶到,幸甚。管家敢欺负我的妹子,你说,他死是不是罪孽深重罪有应得?”
“他是否该死应当由《刑统》里的条例说了算。”呼延雷重新打量几眼绿珠,“管家也真是色胆包天,不知道你大哥的厉害。”
“他不配我大哥杀他,死在我大哥手里最烂的人也比他强百倍。”绿珠轻蔑地说:“他连汴河里的烂泥也不如。”说完,轻飘飘的转身回房去了。
呼延雷收起腰刀,未及说话,“乔雅斋”的门被推开,走进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须发皆白,头带白色无檐细布帽,身穿浅褐色长衫,镶牙白色对襟,对襟上对称的褐色盘扣旁点缀银丝织成的波浪饰纹。足蹬一双厚底黑靴,站在门前气度不凡。
“请掌柜出来答话。”站在老者身后的两个彪形大汉喝道,“谁是掌柜?”
老者面前微沉,低声说道:“不得无理。此处乃雅士所居之地,岂容你们放肆?”
呼延雷见老者脸上似笑非笑,神情含而不露,暗想:“看此人气宇非官即富。他到底是何来头?”
李煦忙拱手:“夫子,在下是这里的掌柜,进面请。呼延捕头,我这里来了客人,恕不能相送。”
呼延雷知趣地抱拳还礼:“改日我会再来讨扰李掌柜。告辞。”
李煦不再理睬呼延雷,侧身问老者:“不知夫子来此想买些什么古董?小斋铺子虽小,东西保真。”
“我听说这间铺子的后院有一株牡丹,可容老朽一睹为快?”
“牡丹?”李煦一愣,他是谁?如何知道院子后有株牡丹?今天牡丹花肥水足,开得比往年艳丽多娇,李煦也未多想,带几人来到后院。老者一见枝头的牡丹,脱口而出:“好个枝头闹春。李掌柜,这株牡丹若匀给小老儿,你看多少钱合适?”
匀给你?李煦诧异地问:“夫子,我并不打算卖它。这株牡丹得自洛阳的深山,在这里已有二年,你看……”
“你开个价,”老者背负双手,“此株牡丹色泽怪异,百年不遇。只消李掌柜说个价,我决不还价。”
“这个,夫子,我……”
“我知道李掌柜也是喜欢牡丹,你放心,我家里有花农,牡丹花伺弄得极好。我让他给你另扦一枝,来年春上亲手栽回院中,保它成活。”
“夫子,你这……”
“你这掌柜的好无礼,这位是当朝平章事魏大人,能看上你家的牡丹是你的福气,你推三阻四是何用意?”老者身后的大汉止不住叱责李煦。李煦听说此人是当朝平章事魏仁浦,大吃一惊:堂堂的平章事怎么会知道我家里的牡丹?急道:“草民不知夫子驾到,还请海涵。”
“‘乔雅斋’不论贫贱富贵,进门称‘夫子’已是有口皆碑,看来此言不虚。”老者晒笑道:“前日与王朴王枢密闲聊,他说大梁城中‘乔雅斋’的李掌柜家里有株奇异的牡丹,我本不相信,故此与他相赌,今日特来一见,没想到,没想到,花枝叶皆是紫色,实是花中极品。”
李煦见老者把话说到这种份上,不好再推辞,只得说道:“小人不知道是丞相大人光临寒舍,有眼无珠恳请大人见谅。大人若真是喜欢此花,明日我亲自送到府上。”
“不用,我即刻差人来移走。”魏仁浦有些迫不及待,“价钱么,黄金三十两可否?”
三十两黄金买株牡丹花?李煦暗自吃惊:不知道魏仁浦一年的俸禄有多少?一株牡丹出价三十两黄金?当真未所未闻。
没等李煦回过神来,魏仁蒲又道:“要务在身,不便久留。半个时辰后府内的花匠会来移花,届时花钱一起奉上。”
送走魏仁蒲,李煦心里嘀咕:喜梅不在家就稀里糊涂把花卖了,不过,三十两黄金也不是小数目,此人爱花成痴,真舍得下本钱。
不到半个时辰魏府的花匠便找上门来:一身粗布衣服,头发胡乱卷在头顶,满脸皱纹。李煦一见惊诧道:“赵头?你不在邺都养马怎么跑到魏府里养花?”
“说来话长,”赵头点起旱烟,深吸一口,“王峻死后,邺都军改了编制,我年纪大受不了窝囊气,索性甩手不干,本意到大梁投靠亲戚,谁想到他瘫痪在炕,唉。”
李煦见赵头脸上的皱纹比邺都时更深,屈指算来两人已有六年未见,拱手说:“难得咱们还能在大梁相见,当年在邺都多亏你送我一匹好马,今天中午咱俩喝几杯如何?”
“今天不行,相爷还等着看花呢。临来时相爷说,今天散朝早,中午请你过府吃饭。这是三十两黄金你收好。”
“我哪能去相府吃饭?”
“你这株牡丹叶花皆紫,天下只见过棵,我家相爷极爱牡丹,费尽心力搜罗天下珍奇牡丹,今天得此牡丹,照例又要在花下摆酒庆贺,请你去其一喝酒,其二让你赏鉴花圃中的牡丹。”
“相府的牡丹多么?”
赵头轻轻笑道:“你说的纯粹是废话。过会你看过便知。”说罢,随李煦进院,从身后取出一只精铁打制的短橛,清理掉花下的浮土,慢慢刨土。李煦见赵头手里的短橛不足一尺半长,在赵头手里上下翻飞,不消半刻钟的工夫,牡丹花连带十几斤重的土坨便起出地里。
“你这个坑怕是要另栽其它的花了。”赵头坐在一旁又抽起旱烟,“院里子没花没草的终是不好看。”
“相爷说让你给我另扦一枝牡丹,来年我重新栽在这里。”
“得了吧,这句话你信不得。这株牡丹他买去后又怎舍得扦枝?我平常修剪也要小心伺候不敢剪大枝。再说,他即使舍得扦枝也不会送给你,万一流传出去他岂不赔大了?你还是早些另选花木吧。”赵头擦净短橛插回腰间,“我是与你多年前相识才跟你说这话,你自己知道也就罢了。走吧,相爷怕正在府里等着呢。”
李煦将金子收好,又交代绿珠几句,随赵头往魏府走去。魏仁浦当年力劝郭威起兵,郭威坐上龙庭魏仁蒲立了大功,位列开国功臣之班,故甚得郭威宠信。后来郭威殡天,柴容因魏仁蒲凡事颇有见地,又是建立大周的谋臣,能言善辩、博闻强记,对魏仁蒲也是恩宠信任有加。
魏府占地有几十亩的光景,几个匠人正在翻新照壁,李煦见过江南几位大员的府第,对魏府高大的建筑也未吃惊,尾随赵头在魏府里左转右拐,穿小桥过廊檐,走过三重门才来到后花园。花园外围有一口井,墙边种着几棵垂柳,正是柳絮飘飞的季节,檐下几只燕子进进出出,雏燕伸出头叫个不停,墙角的茂竹下种一溜夹竹桃,串串红花鲜艳欲滴。花园内草木蓊茸,当中建一亩大小的花棚,全是牡丹,红的白的粉的,有花大如碗,也有花瓣层层有如千叠,迤逦的暖日中喷出阵阵花香。
赵头将牡丹花小心移栽到地上,剪去残枝,取来木棍搭好花架,对一旁的李煦说:“天下牡丹在洛阳,大梁牡丹在魏府,这里全是珍品,那是鹤翎红,边上的是鹿胎花,花盘最大的玛瑙盘,颜色正黄的御衣黄。那叫醉杨妃,再看这枝,白朵上的红丝如血,唤做藕丝霓裳;还有观音面、素鸾娇,多了去。”
李煦连连点头:“单这园子里的牡丹,我还是头一次见过,今天真是开眼。”
“你若是不来这里,怕你一辈子也听不到。”赵头点上旱烟,“老了老了,能寻这么个地方养老也算是一种福气。花也通人性,你好好伺弄它,它的花开得艳,报答你呢。”
一阵女子的笑声飞过墙头闯进花园:“赵大,听说又买来一株紫牡丹,你种好没有?”
“种好了,”赵头磕尽烟袋,“花长得旺性,当数这院子里第一品,老爷真是有眼光。”回头对李煦笑道:“相爷的女儿新月。”
话音未落,一个女子出现在院子的拱门前,李煦顿感眼前一亮:青丝梳理成单凤朝阳式,一支金钗斜插入发,红宝石的坠子在额前随步轻摇,金花钿面,面如圆月,长黛眉,樱桃口,稍显瘦的下巴,红宝石耳环,红宝石嵌套的璎珞,浅蓝色缂丝襦裙,略显气喘地问:“牡丹在哪里?”忽然看到李煦,面上一红,侧身施礼,站在原地不动了。
赵头笑盈盈地问:“小姐,你玩秋千时还惦记着牡丹花?你要的夹竹桃已经长好,过些日子我榨出汁水给你送去。”
“不用。”新月抬头扫一眼李煦,低声问:“赵大,你这里有客人,我过阵子再来。”
“是老爷的客人,叫李煦,在大梁城里开古董店。牡丹就是从他那里买的。”赵头随口说,“以前我们在邺都军营里混过,算是旧相识。”
“见过李掌柜。”新月再拜,“赵大,我回房了。”脸上飞起红霞,头也不回转身出门。
赵头见李煦手无足措的样子,“呵呵”几声:“小姐一般极少出二门,只到我这里赏花,今天遇到你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呢。”
“哦。”李煦掩饰住方才的失态:“新月姑娘与我以前的一位朋友满像的。”
“李掌柜的朋友真不少。”赵头语气里显出不屑,“时间不早了,我带你去前院吧,相爷该回府了。”
李煦满脑子皆是新月的模样,新月长得确实在某些地方与远在千里之外的妙珍相像,到底是哪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