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重玄门甲子会武进入了最激烈的第三轮。
十六位重玄门弟子,正好分布在八座擂台之上,同时比试。大轩阁三人中,杨梵被安排到“坎”位台上比试,宋鹏在“离”位台,至于迟文静与艾菁这一场比试,被安排在了最大最显目而且观看人数最多的“乾”位台上比试。
今日这两位重玄门近百年来最出色的两个年轻女弟子过早的相遇,长辈中或有惋惜之情,但年轻弟子们却无不欢欣雀跃,早早就把乾台围得如铁桶一般。
大轩阁众人站在师傅慧文真人面前,慧文真人看了看宋鹏,道:“今日你的对手是长门的马振龙,此人性子坚忍,修道多年,道法上防御极强,正好与你修炼的仙剑‘破虎’相反,你要小心了。”宋鹏恭敬的点了点头。
杨梵觉得这个名字那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想了一会才想起,五年前就是这位师兄带他和王刚上妙真殿的。想到这里,他心里不觉又有些挂念王刚了,听说昨日这儿时好友也胜了第二场,实力出众,为众人视为奇才,只是自己没空过去祝贺于他。
慧文真人转眼看了看站在宋鹏旁边的杨梵,这出人意料的小徒弟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慧文真人皱了皱眉,道:“杨梵,一会儿你也小心一点,如果不行认输也没关系,注意别伤到了。”
杨梵低声道:“是,弟子知道了。”
宋鹏向远处看了看,对慧文真人道:“师傅时候不早了,我跟小师弟去了。”
慧文真人点了点头,道:“一切小心。”
宋鹏应了一声,便于杨梵一起向擂台走去。他发现今日的小师弟闷声不响的不像往日,便问道:“小师弟,怎么了,是不是还紧张啊?”
杨梵看了他一眼,强笑了一下,没有吭声。
宋鹏看他这个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别想得那么多,胜负也别看得太重,虽然师父很爱面子,但输了也决不会怪罪你的,知道了吗?”
杨梵应了一声,心里想到:大家对我没有任何指望,当然不会怪我了。
“坎”位台下,缘峰阁的弟子大都在此,杨梵从中还看到了那高姓师兄一帮人。缘峰阁也是重玄门中一大支脉,弟子人数超过了两百人,仅次于长门妙真殿和龙兴阁。这时缘峰阁的弟子一个个神情轻松,看到杨梵居然还很友好地微笑点头。很显然是常曙光跟他们说了什么。
宋鹏陪杨梵走到台下,对杨梵道:“小师弟,你的比试场地到了,希望你能在胜一场。我去离位台了。”不等杨梵说什么,宋鹏已经迈步离开了,远远的还能听到宋鹏的笑声。
杨梵突然觉得师兄的笑声和缘峰阁众人友善的笑容是那么的让人讨厌,他们只所以会这样,完全是对自己的一种蔑视。他面无表情的走上了擂台,身后台下,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这一次,甚至连常曙光也不在了,因为他自己也要比试。可是就算他来了,也应该要为同脉的师兄喝彩吧!
杨梵的心中,忽然涌出了一阵说不出的寂寞,站在这高高的擂台之上,遍观围在台下的无数目光,却连一个朋友也没有。究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总是要一个面对着所有人,连一个朋友也看不到!
十六岁的少年,在心里默默呼喊,倔强地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当!”
近处远处的钟鼎声几乎同时响了起来,回荡在妙真殿山顶,远远得传了开去。杨梵心里一跳,第一个念头却是:师姐应该也开始比试了吧,她可不要受伤了。随即他心中一酸,暗道:她受不受伤,哪里轮得到你来管,别说师父师兄都在那里,就是那魏潇不也说了在尽快解决了对手之后立刻赶去。嘿嘿,尽快解决了对手,好威风,好自信啊,真是把对手视若无物。
他心里想着这些,竟忘了自己也在比试的擂台上,直到他对面的对手大声叫道:“杨师弟!”
杨梵这才猛然间醒悟过来,抬头看去,对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材高大,神情倒是颇为温和的青年,杨梵被对方看的满脸通红。
那人面带微笑着拱手道:“在下缘峰阁弟子文昌,请杨师弟请教。”
杨梵连忙回礼道:“在下大轩阁弟子杨梵,见过文师兄。”
二人见过礼后,文昌低声道:“杨师弟,你的事常师弟已经跟我说了,你放心我……”
却听杨梵大声道:“文师兄,请你放手过来吧!”
文昌一愣,看了看杨梵,半晌,他收起笑容点了点头,右手在身前划过,“铮”的一声,一柄散发了红色光芒,几乎象是被燃烧的火焰包围的仙剑祭了起来。“此剑‘越戟’,以千年火铜所铸,请杨师弟赐教。”不知为何,文昌整个人神色严肃气度森然,倒是像对一个势均力敌的人说话一般。
虽然隔着很远,但杨梵还是明显的感到一股灼热之气扑面而来。而这股火热气息强猛刚烈,与昨日朝兴阁张鹏飞的太刚仙剑的温和正气截然不同,多了几分霸道。杨梵不自觉地心跳加快,在想到了待会将要面对的结果时连身子都在轻微的颤抖,但他咬紧了牙关,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从怀中拿出了那根黑色的铁尺。
台下,顿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哄笑。杨梵如被针刺一般,身子不由的一阵抖动。
站在他对面的文昌却没有笑,看了一眼那黑色的铁尺,正色道:“杨师弟,请!”
杨梵看着在燃烧的火焰背后的文昌就如上古火神一般,感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炽热的火焰令空气中飘起了阵阵烟气,连他的脸看去都有些模糊了。紧紧握住了黑铁尺,杨梵再一次感觉到那血肉相连的感觉,仿佛是知道了主人的心情,那一股冰凉的感觉又一次地沸腾起来。
黑色而难看的铁尺,慢慢地腾空而起,离开了他的手掌,散发出玄青色的光芒,虽然难看而微弱,但它伫立在半空之中,面对着前方仿佛势不可挡、无所不能的强大火焰,它,和它的主人,却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之意。
台下,哄笑声慢慢平伏了下来,人们不知道为了什么,屏住了呼吸。
那团巨大的火焰越来越盛,让人不知道它究竟是烧什么才燃烧的如此旺盛,远在台下的缘峰阁弟子们都感觉炽热*人,修为浅些的弟子甚至都向后退去,一些与常曙光交好知道内情的如高师兄等人都变了脸色,谁都看出文昌此刻哪里像是手下留情,完全是一副全力施为、生死相搏的样子。
火越发的大了,如同火龙一般张牙舞爪的覆盖了擂台上空。远远看去,站在台上的杨梵,衣衫裤子,甚至连头发眉毛,竟有了枯焦迹象,不难想象他此刻身处熔炉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然而,那少年站在那里,脸上虽有痛楚却毫不退缩,眼中虽有畏惧却那般狂热,内心里的火焰,仿佛也在他眼眸燃烧。
一声呼啸,巨大的火龙扑了过来,吞噬尽世间所有。
仿佛一个瞬间,便凝固了一生的岁月。
杨梵仰天长啸,黑铁尺青光如许,冲入了火焰之中。
巨响厉啸,在熊熊焚烧的火焰之中,震耳欲聋。
台下,高师兄等人面面相觑,半晌,跌脚叹息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远处的“乾”台下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台下重玄门弟子都在大声呐喊,为了台上那两道美丽身影痴迷不已。
场下不远处,不用说慧文真人、慧月真人等两脉前辈都在,就连掌门慧仙真人也坐在椅子上,观看着这场精彩的比试,嘴边还露出微笑,频频点头,意甚欣慰。
慧文真人发觉身后围观的弟子甚至再远处的其他各脉弟子都是一阵骚动。他转头看去,片刻间以他修为之深,也不禁呆住了。
只见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的一条窄窄通道里,杨梵缓缓走了过来,浑身衣衫尽数烧焦,甚至有的地方还在冒着轻烟,脸上、手上、身上到处都是大块大块的焦黑,一股刺鼻的味道迎面而来。所有人都看得出他走得很辛苦,仿佛走一步都用尽了他全身力气,但不知为了什么他依然执着地向前走着,走着……慧文真人就这么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子慢慢走了过来,一声不吭地,顿时脸色一白,离开了座位站了起来。
这时,更多的人都看向这里。
杨梵蹒跚着走到慧文真人的面前,慧文真人看着这平日里自己最忽视的弟子,看着他身体里不知所谓的倔强,心中却忽然涌起一阵无法遏制的愤怒,这怒气是如此之强,以至于他虽然竭力压抑但所有人还是听出了他的愤怒:“杨梵,是哪个家伙竟如此伤你,难道胜了还不够吗?”
杨梵深深往那台上看了一眼,然后看向了身前的师父,看到了他脸上的怒容,仿佛还有那么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关怀。他精疲力尽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的,师父,我胜了。”说完,他只觉得头脑中一阵眩晕,刹那间天昏地暗,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杨梵虽然跌倒在地,不醒人事,但他昏过去之前所说的话,却让大轩阁上至慧文真人下至诸弟子都呆住了,片刻之后,慧文真人等人反应了过来,扶起了杨梵。慧文真人细细察看了一番,发现这小徒弟身上几乎像是被大火烤过一般伤痕累累,但内腑五脏倒没有什么大碍,昏过去多半是力竭所至,也不知道刚才那场比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沉吟一下,眼角余光便看到周围越来越多的人都看向这里,他不愿站在这里被众人看戏,当下抱起杨梵,对众弟子低声道:“我带杨梵回去,你们在这里看着文静。”
此刻,连慧仙真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道:“慧文师弟,这是你门下弟子么,怎么了?”
慧文真人淡淡道:“他学艺不精,受了些轻伤,我带他去治疗一下,失陪了。”
随着慧文真人抱着杨梵走出人群,这件事也迅速平伏下来,人们重新为台上的两位美女而激动,只有少数站在人群外围的年轻弟子,不经意间发觉,缘峰阁一脉的弟子大都脸色铁青,三五成群地向远处汇集过去。
如果杨梵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看出,那里是常曙光比试的地方。
九重之下,阎罗殿堂,到处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炙烤着哭泣嘶喊的人们,血腥焦臭,闻之欲吐,杨梵只觉得天旋地转,但只在片刻间,他忽然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一个平静的小山村,清风如许,淡淡怡人。然而一声惊雷,响彻天际,天空乌云如山,如怒海波涛汹涌澎湃,转眼之间,和蔼亲切的村民变作了如山的死尸,安宁的小村成了人间地狱!
“不!”他竭尽全力地呼喊,绷紧了全身肌肉,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他胸口传来,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全身颤抖,惊醒过来。
“啊,醒了,小凡醒了。”熟悉的几乎是刻在深心处的那个声音,第一时间响了起来,带了几分担心与欣喜。杨梵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迟文静。仿佛,又回到从前,她一身红衣,腰间依然缠着青色玉绫,秀发柔顺的从她白皙的脖子披下,衬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还有那明亮的眼眸,纯净的眼瞳,杨梵甚至从那里面看到了自己。师姐!他在深心处一声呼喊。
杨梵看着她,连眼睛也没有眨,如果这一刻成了永恒,那该多好!
屋中,大轩阁众人都围了过来,慧文真人上前替他把了把脉,点了点头道:“好了,没事了。”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一个个都露出放心的笑容。
“怎……怎么了?”杨梵看着围在自己身边众人道。
迟文静笑道:“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白天你于缘峰阁的文昌师兄比试,回来就晕倒了,真的要吓死大家了。”
杨梵动了动身子,果然身上除了有些疲累之外,只有胸口有些疼痛,其他的地方都已没什么事了,不由得讶道:“怎么会这样,我明明身上都……”
慧文真人解释道:“那些烧焦的不过是皮外伤,用我重玄门秘制灵药擦了便好,你现下身上只有胸口处受了一记重击,但骨头经络都未移位震动,休息几日便好了。”
迟文静笑了一笑道:“杨梵,你还不谢过师父,这次若不是他亲自施救,光外伤你起码也得养半年了。”
杨梵吃了一惊,心里大是诧异,但感激之情仍是溢于言表,低声道:“弟子无能,又拖累师父了。”
慧文真人哼了一声,面色转冷,道:“你哪里无能了,现在大轩阁最有能耐的就是你了!”
杨梵又是一惊,不知道适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得道:“师父,我,不,像师姐,啊,还有大师兄诸位师兄他们都远胜于我,我不敢……”他说着说着声音却小了下来,只看着站在他身前的诸位师兄和迟文静此时脸色都有些古怪,尤其是站在众人身前的大师兄,今天面色看起来特别苍白,整个人不复平日里生气勃勃,看着竟是摇摇欲坠的样子。“大师兄,你怎么了?”
宋鹏苦笑一声,却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李大智道:“小师弟,现在甲子会武到了第四轮,我们大轩阁只剩下你一人了。”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向周围看了一眼。
杨梵整个人都呆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转头向坐在床头的迟文静道:“师姐,那你也……”
迟文静神色一黯,低声道:“我也败了。”
杨梵看着她神色间一片失望,心中一痛,但此时此刻,却容不了他胡思乱想了。
慧文真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杨梵一番,沉下了脸,道:“杨梵。”
杨梵心中一跳,只听着慧文真人这话里似有隐隐怒意,再看师父脸色极是难看,便不由自主地有些畏惧,道:“是,师父……”
也不待他说完,慧文真人盯着杨梵,断然道:“你这一身道法修行,是怎么来的?”杨梵脑袋中“嗡”一声大响,张大了口,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话。他往屋中所有人逐一看去,只见平日里熟悉和蔼的师兄们此时也保持了沉默,看着自己的目光中都有疑惑之意。这也难怪,一个平日里其笨无比的小师弟突然一鸣惊人,任谁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
在慧文真人咄咄*人的目光之下,杨梵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我,不,弟子愚笨,这些年里修真进境一直进展不大,前些日子,弟子突然发现能够驱动些事物,但弟子自己都不能置信,所以、所以不敢禀告师父,没想到……”
慧文真人冷笑一声,道:“没想到这次却一鸣惊人,大出风头!”
杨梵连忙道:“不,不是的,师傅……”
慧文真人岂是这么好蒙骗过去的,当下冷冷道:“你说你能驱动事物,但这至少要有小清境第四层的修行,我问过宋鹏,他只传了你第二层的法诀,那你可否告诉我这个孤陋寡闻做师父的,你究竟是如何绕过第三层修炼至第四层境界的呢?”他说到最后,话声已是冰冷无比,带了几分煞气,听得众人都变了脸色。杨梵不说话了,房间里一片寂静。
杨梵默默地爬了起来,看得出他依然十分疲惫,但他还是挣扎地下了床,然后在众人面前,在迟文静一双晶莹流转目光注视之下,他在师傅的身前,跪了下来。
慧文真人丝毫没有动容,冷冷道:“怎样?”
杨梵深埋下头,眼里只注视着身下那一片小小的近在咫尺的土地,没有向旁边再看上哪怕一眼,低声道:“师父,请您责罚我吧。”
慧文真人冷笑两声,气极反笑,道:“好,好,好!你倒是个硬骨头,我也收了个好弟子啊!”
杨梵匍匐在地下的身子一颤,也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心情与表情,这个屋子之中,仿佛也有个人,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只听他低着声音,道:“一切都是弟子的错,请师父责罚我吧!”
慧文真人霍然站起,咯嚓一声,在他身下的椅子竟是四分五裂倒在地上,众人变色,只见他对着杨梵怒道:“都是你的错,嘿嘿,你可知道背师偷艺乃是我重玄门中大忌,轻则面壁数十年,重则废去道行逐出师门,你可知道?”
杨梵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师父脸上满是怒意,但绝无一丝夸张表情,心中不由得一沉。“怎么会是这样?”他在心中痛苦地念了一句,当初迟文静私自传他法诀时,并不是这么说的。
只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回过头去看上一眼。
这个房间里像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开口说上一句话。只剩下了或高或低的焦急的喘息声。
一个人的心,就在这片寂静中,这么静静地、冷冷地寒了下去,仿佛疯狂却这么理智地看着自己,杨梵闭上了眼睛,重新垂下了头,像是一个绝望的人慢慢踏出了最后一步:“弟子不肖,请师父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