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少丝袜香皂及其它之后,死啦死啦终于弄到一门行将报废的三七战防炮,可在禅达的茶馆里等炮时,他碰上了他的克星——搬运学校和工厂的无数蚂蚁中的一只,相见恨晚的密月期足有三分钟之久,然后他们狠狠地呛上,以至死啦死啦要带那只蚂蚁来祭旗坡上看看什么叫作打仗。偏巧,今天不打仗,今天他们和西岸心照不宣达成联欢。
那只小蚂蚁正以从上来便未衰减过的兴趣和新兵们扎一堆,因为新兵们对他多少还算客气点,他正在研究泥蛋手上的步枪,伴之以“军人兄弟,这东西怎样用的”这样的发问。
泥蛋笑着从他手上拿回步枪,对小蚂蚁解释:“子弹从这儿装进去,从那儿飞出来。”他开始做一件烦啦已经做过的事情:“躲不开,别想躲开,这东西的速度比声更快,呼,连血带肉带走一大块……嗳?有子弹!”
他赶紧把枪挪开,因为小蚂蚁正想研究子弹飞出来的地方。
残影在战壕里走着,看着站在梯子上瞭望对岸怒气十足的死啦死啦,不知不觉来到了小蚂蚁身边。
烦啦蜷在一个浅炮洞里和郝兽医偷乐:“死啦死啦快气疯啦。”
郝兽医用针线缝补衣服,看到烦啦的表情,干咳了两声:“是啊,一天倒是谁招他、惹他了。哪来那么多气呢。”
烦啦压低声音,用玩笑的口吻说:“他净招那些不着调的人。我们要在暗夜中竖立火炬——只有那帮人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郝兽医奇怪的问:“那帮人?哪帮人?”
“那帮家伙。”他挤眉弄眼了半天,终于通过戳打阵地上的红色让老头子会意。
郝兽医:“你说的是那边的人。”
烦啦接着说:“那帮家伙双十二之后可越来越不成话啦,简直恨不得告诉全天下人自己是什么要做什么的劲头。”
郝兽医有些不认同:“不是吧。我觉得年青人就是这么说这么想的,实诚。”
烦啦不屑地说:“小太爷不也年青嘛。谁见过我放这种大屁?”
郝兽医就只好苦笑:“你不年青呵。你好些时候比我老头子还老。”
这话让烦啦愣了一下,恨得只好挥了挥手。
郝兽医:“……烦啦,你身体要有啥不好可得告诉我。”
烦啦奇怪,脸色诡异:“……怎么啦?”
郝兽医:“照常时候,你一定是十倍的狠话还回来。”
于是烦啦只好再次又挥了挥手,像驱赶蝇蚊,烦啦很茫然。
郝老头损德,把半面镜子递了过去,让烦啦看见自己苍老而忧郁的眼睛,那是郝兽医看得见的。对着镜子,烦啦自己看到的更多,看到最里边的败绩与失落。
他抢过镜子扔了,这光景看着小蚂蚁现在和克虏伯凑在一起,因为克虏伯总算从被他把玩刚一个遍地那门战防炮上抬起头,欣喜未褪,但多了点失望。
没有了獠牙的老虎,被打了麻醉剂的老虎,被人驯养后的老虎;残影只会选第一个,是的,没有了獠牙,攻击力下降,它也预示着衰老衰败,可是却能用自己庞大而衰弱的身躯还有利爪捍卫自己的最后的尊严。
放开小蚂蚁的衣领,残影帮他整理了下,“既然是学生,就好好念书吧!一个国家的兴起,看的,就是他们课堂里的情况。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你知道自己接收的那些思想,是经过多少人特意撰写的吗?歇着吧!”
残影从他身边走过,慢慢消失在战壕的前端。
小蚂蚁愣住了,他眨了眨眼睛,对着早已消失的残影大喊:“不管那些思想是不是经过别人特意编排,但是我觉得它是对的。对的就是对的!!”喊完后,小蚂蚁看着周围炮灰将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于是一个劲的鞠躬,嘴里说着,“谢谢,谢谢!”
这时,很多人都发现小蚂蚁的烦人,特别是迷龙,他瞅了瞅烦啦,又看看小蚂蚁,脑中觉得,小蚂蚁比阿译更像烦啦弟弟。
死啦死啦在梯子上又狠狠向对岸张了两望,他狠狠下来时把梯子都给弄翻了,连人带梯子翻在战壕里。如果不是大家也觉得那小家伙很烦人,真会很高兴看死啦死啦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样子。
死啦死啦从梯子下拱出来,对着小蚂蚁下逐客令:“嗳,阵地你都看过了,也都看遍了,回去吧!”
小蚂蚁便微笑:“我看见阵地了,可我没看见打仗啊。”
“我……”死啦死啦两指头一抡,像是要口惹悬河的样子,但那两指头就没抡下来。最后僵在那里冲着天——江那边日军在对他们深情地咏唱,丫无论如何有点张口结舌。
死啦死啦犹豫了阵:“我们现在不打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现在在养兵,知道吗?养兵。天天年年月月地打仗?打仗!你以为打仗是斗蛐蛐呢?回去吧!”
小蚂蚁对死啦死啦说:“可是,刚才,您刚才在路上跟我说……”
死啦死啦截住他的话,“说什么啦!”
小蚂蚁:“您说,您说咱国人从来不缺少理想和创见,就是太爱安逸了。为了一个安逸,为了一个安逸,几万万人,为了一件东西,死都不怕,就为了一个安逸。几万万人打破了头颅就为了一样东西,只要一个能搬回自己家的东西。就为了这样的东西,很多别的东西就被我们忘掉了。一个国囧军兄弟说了句能让我记一辈子的话。”
死啦死啦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说:“你二十郎当岁,敢说一辈子?走了。”
但是小蚂蚁就是那么天真无邪地把死啦死啦噎了个半死:“可人一辈子总是要向前走的,不是吗?”
死啦死啦只好紧绷着脸儿用胳膊掐住小蚂蚁的脑袋,对着他的耳朵压低声音说:“……空谈误国。走啦走啦走啦。”
小蚂蚁被死啦死啦推开,可丫的立即转身追上死啦死啦,并大声说道:“不可以空谈,但是要有向往。”
小蚂蚁寻了块高地冲了上去,对着所有看向他的目光声色并茂的说:“兄弟们,你们是真正的骄傲。我们要用每一分每一秒去读书!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我们不要荒废了时日,让他们成了最后的英雄……”
烦啦低头在一边忍住抽泣,然后用怨恨的目光看着小蚂蚁,他讨厌这些蚂蚁,因为他们所有人都一无所有却依然面带阳光和希望。
烦啦凑到死啦死啦身边。他知道自己此时很像一个使坏的师爷:“要不要叉他下去?”
死啦死啦喘着大气:“怎么叉?”
烦啦惊讶于他的愚蠢:“军防重地,闲人莫入啦。”
于是迷龙和不辣便已经开始付诸实施,一人一个上去叉:“走啦走啦!军防重地,闲人莫入!”
死啦死啦:“放屁!你们自己又有哪天当这是军防重地啦?”迷龙和不辣便愣着神,看着他,后者瞪着他们:“老子叫他上来的!谁敢叉?!”
于是死啦死啦在壕沟里困兽一样地转着,小蚂蚁刚才被迷龙和不辣一人一拳,打得现在还蹲在地上说不出话,但这不能稍缓死啦死啦的窘境。
他终于又把指头戳向小蚂蚁时已经想出了最烂的辄:“老子发你一杆枪一套军装,你这一百多斤摞这跟我打仗!我刚说的我就全吃回去!”
烦啦在他身边低声问:“……你找事做?”
烦啦皱着眉,对死啦死啦打着冷哈哈:“致谢词都出来啦。我说团座啊,你没发现他色不正吗?你觉得咱们还不够后娘养的吗?”
死啦死啦此时已经坐在石砖上低着头,听到烦啦的话抬头:“啥色儿?”
看着一个聪明人犯糊涂就会很无奈,烦啦带着这种无奈的神情对旁边的丧门星招手。后者走了过来,烦啦捏住对方背后大刀上系着的暗红布绸。“刚才团座可说了,这个月饷银给你再加八个半开。”
这根本就不可能,于是死啦死啦抬头,这一抬头自然瞧见了烦啦手里的红色,然后木木的看着小蚂蚁:“不是吧?”
烦啦:“……我是您的副官。您副官告诉您,枪口向外没错,可这是在虞师啊,在虞师您弄进这么一个色的玩意儿来,就是大错特错。”
死啦死啦当然知道那是大错特错,所以他现在快进绝路啦。他甚至都不在壕沟里转啦,刚摔了他的梯子又被新丁扶起来了。
小蚂蚁则向他和人渣们所有人烦着:“团长,我的枪呢?”
烦啦们便推着他,擞着他:“走啦走啦。”
“他逗你玩的。”
“再不走大嘴巴子抽你,看见没,这么大嘴巴子。”
小蚂蚁对他们认真的说:“我可以没有衣服。我看见很多兄弟也没有衣服,可一定得给我一支枪。我知道来这里是来对啦,我来这里是来对了,对了真好。我老师说,对或错,很重要……”
接着周围的人就听见一声“你奶奶个熊”的暴喝,那个刚才还在梯子上装犊子的家伙从梯子上卷了下来,狠狠一拳砸在小蚂蚁的脸上,然后是下边紧跟着地一脚。
围在那里的人渣们欣喜若狂,十七八个拳头一起举了起来:“揍踏吗的!”
“我早想啦!”
死啦死啦将一众人推开:“都滚一边去!老子自己的事,自己料理!”
然后在壕沟里便是一片人头涌动,狗肉狂吠大叫。死啦死啦殴打着一个被大家推来擞去的小家伙,还要不时抽出拳头来,给某个忍不住对小家伙放了黑拳的家伙予以痛击。
作为一根杀人无算的沙场油子,半个死啦死啦也能把那只激动起来就要背过气去的小蚂蚁收拾成末。让人唯一奇怪的,是死啦死啦直到现在才祭出拳头。
小蚂蚁站在祭旗坡的阵地口儿。眼窝青着,嘴肿着,鼻血流着,一边抹着,还一边对人渣们深深地鞠下一躬。
小蚂蚁:“谢谢。”
涌在阵地口儿,一团人,对一个人。凶手死啦死啦站了小蚂蚁鞠下躬的对面,不说话,只喘气。
烦啦想让对方尽快消失在自己眼前:“走啦走啦,你别没够。”
不辣涎笑:“吹牛皮哪?你做了鬼就过得去。”
小蚂蚁:“只要真想去,总是过得去的。”
迷龙便抢了新丁的枪,拉了枪栓:“你个枪崩猴。”
小蚂蚁便又鞠一躬:“谢谢。”
那家伙一路蹒跚着下山,还在山路边摘了片树叶,擦他流不完的鼻血,人渣们在后边笑得轰轰的,不辣捶着烦啦打跌。
死啦死啦绷着脸咬着牙在那里站着,呼气和吸气,呼气和吸气,那模样让人担心他抢了迷龙的枪来一下子,还好,他一直站到那只小蚂蚁的背影都在山路上消失了也没动作。
死啦死啦:“……妈的小王八蛋,忘了我正事。”
迷龙便乐着:“有屁的正事。你要上去嚎两嗓子?”
死啦死啦便茫然了一会,听着横澜山的鬼叫,这一整段子功夫,战壕外的事情都快被人渣们忘掉了。
死啦死啦:“我是要嚎两嗓子……我东西呢?”
烦啦奇怪的看着他:“啥东西?”
死啦死啦也不说,推挤着人渣们好回去阵地:“我东西呢?”
残影已经在祭旗坡下面的空地上开始训练起他的十七个兵丁了。看到小蚂蚁蹒跚着走下来,对着那位前面走的路“砰”的开了一枪。
这一枪成功吸引了小蚂蚁的注意,他抬头看着旁边的残影,想起之前的话,慢慢走了过来——手上抓着树叶,擦着到现在都没止住的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