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他们来到客厅吃饭的时候,大家才发现不对。少了个人,从刚才起就少了个人,残影抬头,和面色错愕的死啦死啦对视。
然后死啦死啦问:“烦啦呢?”说着把头转向小醉,小醉被他犀利的目光一盯,立即低下头。
同样愣住的残影讶然的看着死啦死啦,他知道烦啦会因为家庭原因而在虞当逃兵,可是,他昨天已经提醒过死啦死啦了。按照他的认识,死啦死啦应该早有准备。
烦啦的父母在江对岸,所以,烦啦想过去,想和父母死在一块儿——至少心里是这样想的。
他不是没想过让死啦死啦把自己的父母带过来,可是怒江的水是如何的急啊。连鹅毛都沉底,让自己的兄弟为自己家的事冒着生命危险,烦啦做不出来,他也开不了这个口。
残影挡在小醉前,抵住死啦死啦的目光:“我昨天和你说过的,你没听进去?”
“说过什么?喔,你……”死啦死啦不说了,连饭也不吃,拿了一整只烤鸡,对残影、小蚂蚁、司机大喊,“跟我回阵地。”
于是,在其他人离开前,上官戒慈和小醉给他们塞了许多吃的,大家自然能拿多少拿多少,然后往车子上一扔。小蚂蚁就要上车,却被死啦死啦踢下去,“你们去禅达附近找,快去。”
虞师,如果你做了逃兵,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虞啸卿不介意用这种人的血来杀一儆百。
残影敢保证,烦啦这次逃跑会比原著更加悲催,估计现在都没跑出禅达。
事实上,烦啦现在正跑过一片禅达郊外的田野,几辆车停在那里,收拾得那样得瑟的车只能属于精锐。
何书光又在田埂边坐着,拉着手风琴勾引他其实并不想勾引的禅达妇女。
刚从蓝伽回来的张立宪和余治在摔跤,那逗乐的意思远大于锻炼。
他们的神祗虞啸卿看着哈哈大笑,原来他也会笑,原来他们也有其乐融融。
烦啦知道,自己此刻恐怕就和耗子一样,不断地扎进田沟,因为鬼知道那些家伙会不会认出他这个穿得像禅达乡农一样的家伙。
残影和小蚂蚁在寻找,可是禅达郊外就是森林,人一钻入那些野林子,想要找出来就好比登天。他们要做的,是在虞啸卿的人找到烦啦前把他揪出来——救出来!在残影看来,找到他是救他,可对有些人来说,并非如此。比如:
丧门星愁眉不展地背着他的刀,不辣和蛇屁股终于在合力做一件事情,他们合力对付狗肉,为了便于追索,狗肉破天荒第一次上了脖套,两个货合着力把狗肉往另一个方向拉。
阿译袖着手,纯当没看见。偏偏狗肉是一条那么执拗的狗,它坚持正确的方向。不辣喘着气:“给老子放聪明一点啦,你条大笨狗!”
狗肉就转了身低吠,说话的人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蛇屁股:“狗阿公啊,要搞清楚你在做什么呀。”
那两货于是一起给一条狗下跪。
阿译袖着手,阿译窝窝囊囊地走,就当没看见。
没一会儿,那几个货就在老百姓的家里翻腾,蛇屁股拿枪管子顶着人家挂在梁上的竹篮,要是死啦死啦在,一定会抽他——烦啦能藏在一个跟人脑袋一般大的东西里吗?
禅达人就围着他转:“军爷,你在找什么呀?”
不辣:“逃兵。逃兵。”
禅达人:“这也装不下啊。”
蛇屁股就拿着两个长柄手榴弹过来,刚搜出来的,他很得意:“藏不下吗?哼哼。”
不辣:“好啊,你私藏军械,跟日本鬼子有一腿子。”
禅达人:“别闹啦,军爷。你们非拿这个来换吃的,我又能怎么办?”
不辣看了看阿译,阿译窝窝囊囊地看人家家里的对联,似乎全世界就剩这一副对联。
不辣于是压低声,压低声仅仅是为了给阿译点面子:“嗳,有吃的没有?”
丧门星只好深刻地挠着自己额头。
禅达人摇摇头:“没没没。”
于是不辣拧开长柄手榴弹,手抓着拉线,再次问:“有吃的没?”
禅达人伸手阻止不辣继续下去,连连说:“有有有。”
这几个家伙弄到了一些苞米,在郊野里点了个火堆烤吃。
不辣对着一个水坑,耍着那两个手榴弹。
不辣:“烦啦,你个没出息的往哪跑?!”
蛇屁股在火堆边鬼叫:“你吃不吃啊?你不吃我吃啦!”
不辣:“咱们把烦啦炸死在这水坑里怎么样?得交差啊。”
蛇屁股:“好啊好啊。”踊跃不代表他不谨慎:“不过我没你那么爱扔那玩意,到处乱飞的,早晚出事。”
不辣:“丧门星,你一个我一个。”
丧门星不吭声,过来,接一个。阿译挑着糊苞米,从火堆边直起腰。看一眼。
不辣当的一声把水坑炸了个满天花:“早死早投胎啊,烦啦!”
蛇屁股也起哄:“祸害遗千年啊,烦啦。”
丧门星闷闷的甩一个,然后抹了抹溅到脸上的水花:“没道义啊,没道义。”
于是不辣热情地向阿译叫唤着,不过照理他是把所有人拖下水,有事一起担。
不辣:“林督导也来一个?”
阿译郁郁寡欢地看一眼,像吹口琴一样细腻地啃着他的糊苞米。
“现在还能找到人吗?”残影和小蚂蚁此时已经来到一座比较高的山岗上,之前他们瞧见了一个守卫在这里的虞师哨兵。浪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他们两人在这里观察地势。
从树上下来,看着小蚂蚁:“林子太密。那个家伙,找死啊?”
小蚂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跟着残影,随着对方,要做什么自己跟着就成。
站在山野里,看着面前的山,烦啦的视野不可能广阔到能看清就在面前的一座山。所以他其实是看着杂草丛生的小径。
只要翻过这座山,就是祭旗坡了。祭旗坡下是怒江,过了怒江是南天门。南天门的土下是坟墓,它在从西岸回来的人心里永远是埋了一千人的坟墓。他要过江,踏上西岸,过去和顺。
他拨开草径开始自己孤独的旅程。
烦啦的衣服已经撕成布条了,很脏也很累。此时的烦啦站在江滩边,看着滩涂上那滩早已褪色的血——血是那个走投无路的日本人留下来的,他现在还埋在身后的林子里躺着。
看着湍急得让人目眩的江流,烦啦在发呆,发了很久地呆以后,回头尽他所能地搬起一块大石头,把它扔进江水里,然后开始大骂。
“连个水花也不起啊!你个玛德!”
他继续开始发呆,发呆的时候抓了石头往江水里扔,后来开始笑:“弱水三千,鹅毛不起……噫吁呼,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猿猴到此不得过,只得对崖空悲切……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老子人老枪不老,枪下鬼魂知多少……西北望,射天狼,会挽雕弓如满月……将进酒,君莫停,请君为我饮此杯……”
连烦啦自己也不知道他神经叨叨地在念些什么,他只是又笑又哭又闹地抓起石头往江水里扔。
他似乎想在江水里填出一条路来。
好一会儿,烦啦从草丛里探出头来,看着下面那条开阔地。可行得车队的路,他的样子真是与被他们之前追*的日军溃兵也差不多。
面前的这条路烦啦认识,那是虞啸卿升任师长后的大业之一,他让全禅达人修一条路,以便接受他们在入缅之前便说要来的美援物资。路修得了,只用来印证天方夜谭又一个故事,美援从未到来,希望也从未到来。
观察了片刻,烦啦钻出了草丛,走在路边,他在心里和自己说,人还是走人道吧。
走在路上的他很担心,因为他看到了远处的木匠、蝙蝠他们,烦啦只是在心里叫着,别认出来,别认出来。然后,他依然走在路上,他已经走了很久了,当他回望时,除了山野还是山野——早已看不见禅达。
烦啦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往嘴里塞小醉给他的食物。一边做着这个,一边研究已经磨穿掉的鞋,他现在发现一个破绽,自己穿着一双禅达人不会穿的回力鞋。
就在烦啦准备处理这个问题时,他听见了脚步声,于是,连忙把脚藏到了石头后边。没几个呼吸,他就看着在路上出现的那帮家伙,风尘仆仆,衣襟褴褛:几个筋疲力尽的兵,押着一队半死不活的壮丁,也许这队壮丁中的某几个倒霉蛋会被充塞进他曾经的团,但现在那又关他什么事呢?
烦啦佝偻下来,尽量呆滞地看着他们,只要他们不看见自己的鞋,现在跟一个赶路赶傻掉的死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了。
可惜,烦啦很晦气,那些人走了那么远没歇,偏偏就是在这个歇脚的地方停下来。
押队的:“歇一歇!歇一歇!”
要吃的,要水的,唧咕个没完。
押队的精神饱满得很,还在那大叫:“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们眼屎巴巴的,翻了两座山啦我就见一群游魂!”
听见声音,烦啦立刻把早已压低的头又压低了几寸,心里一个劲的问老天,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那个押队的家伙是李冰。
从前初次远行,再也听不懂路人的口音,离愁顿生,以为离开了家乡,后来却发现压根还在北平。跑了一天一夜,抬头却见熟人,连虞师防区也没出去了。
烦啦就那么冒着汗,把脚别在石头后边坐着,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不自然,但已经顾不得了。
烦啦低着头。听着那个咔咔的脚步声向他临近,此时,他甚至能瞅见汗流到鼻尖,滴在地上。
李冰:“这位小哥,年纪青青,正当有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
烦啦便低着头,瞪着李冰的脚尖:“啊吧啊吧。”
李冰:“哑吧?”
于是烦啦便变本加厉地:“啊吧啊吧啊吧啊吧。”
李冰一脸释然的说:“哑巴?还是装哑巴?我翻了两座山。碰见十个人,倒有七个给我装成哑巴——你抬了头我看看呗。”
烦啦差点没噎死,而李冰拿着他显然是用来抽人而不是打马的马鞭把子轻轻敲他的头。
李冰:“抬头抬头。我看看你怎么装。”
烦啦只好和他僵峙着。
十个壮丁,千里迢迢地押到前沿,倒要死掉七个,押丁的便要一路上找人补充,烦啦便被这样补过。说实话,他也这样补过别人,一个半块银元。
李冰催促:“抬头!”
到了这个时候,烦啦知道再搪不过去,抢了他马鞭子拔腿就跑。好极了。李冰那小子奸似鬼,一瞬间就看见了烦啦的鞋子。
李冰大叫:“逃兵!抓住他!”
烦啦开始狂奔,一边还忙着把马鞭子冲他砸了过去:“王八蛋!”
一个像烦啦这样瘸着连跑带蹦的人实在是特征太明显了,他立刻就认出来了。
李冰对着身边赶来的人大叫:“炮灰团的死瘸子!打死他!”
烦啦狂奔着,他的兵分出来几个愣追着。最愣的小子就举了枪砰地一下,幸好是没打着,并且开枪的要捎带上李冰的一个耳光。
李冰:“我是说抓到了揍死了他!”
烦啦继续狂奔,后面的人愣愣地追着。一个瘸子如何与有两条好腿的在平路上赛跑呢?烦啦冲出了马路,沿着山坡连滚带爬地跑。
但是,他们照旧玩命地追。前面的烦啦连滚带爬地跑着,后边一群在他眼中的王八蛋连蹦带蹿地追着。这样下去着实不是路。因为每一次回头烦啦都发现李冰他们越来越近。那些人在烦啦身后嘻嘻哈哈地笑骂着。他们甚至有空捡了石头来摔烦啦。
李冰们:“跑啊,跑啊!死瘸子!”
“他跑起来真像老母鸡!”
“这种人怎么吃上这碗饭的?”
烦啦悲愤交加地骂回去:“你妈巴羔子!”
然后他蹦着,吃力的腿蹦着,吃不上力地腿拖着,并且发现更大的绝境不在他身后,而在身前。那里没路了,这是一个断崖。
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人无路可走的壮丽。
“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这样地大喊了三声,他像个面口袋一样跳了下去。
李冰们愕然:“真跳啦?”
“绕着追,绕着追。”
于是他们欢欢喜喜地绕着追。
烦啦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龇牙咧嘴,周围的山峦像被摔在怒江里了,一个劲地晃荡。接着他爬起来,瘸着蹦着晃荡着。他身后的左右几十米开外,李冰们松松散散地绕了断崖追下来,他们惊喜得很。
李冰们:“他真跳啦,真跳啦。哈哈。”
“他那把骨头还蛮经摔打嘛。”
此时的烦啦是真的欲哭无泪,晃晃悠悠地往前跑,否则再过个几秒十几秒他们便又要冲他摔石头——这点毋庸置疑,事实上,如果不是没有机会,李冰和其他几个虞啸卿的护法金刚想对所有炮灰团丢石头,包括枪子儿。
无可奈何,烦啦狠狠的瞪了他们一下,然后望着身前又一道断崖。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人哭笑不得的壮丽。烦啦再一次开始哭腔哭调的嚎叫:“你要活!你要活!你要活!你要活下去!”
然后,再一次扑通下去。
追烦啦的李冰们笑得岔了气:“又跳啦!他又跳啦!”
“吧嗒个臭鸡蛋!”
“接着绕!接着绕!”
于是他们加倍欢喜地绕着追。
烦啦又一次结结实实拍在地上,他龇牙咧嘴,眼前猛黑了一会,然后闪烁出一个清晰的但是冒着金星的山峦世界。
擦了擦鼻血,烦啦慢慢爬起来,他梦游一样地向前晃悠。李冰那些人能追上烦啦都不好好追,他们从烦啦身后几十米慢慢包抄过去。
“他又要跳啦。你们看啦,他又要跳啦。”
“他是个瘸子没错。他是不是还是个瞎子?”
“他干嘛挑这么条见鬼的道啊?”
烦啦慢慢地往前晃悠。
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冒着金星,飞着小鸟,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人求死不能的壮丽。
烦啦:“你妈妈的……”
什么都没有啦,只有风……落下时他被墩得只剩下星星。同时,还疯狂地诅咒一个叫死啦死啦的家伙,他说自己是他认识的最晦气的人。
然后……又是一道……断崖……
呆滞地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追逐者,很久以来,烦啦就以为再也不会在人前哭泣,但是,当他扭曲着脸时,欲哭无泪,对着他们发出一阵干嚎。
李冰们惊喜地期待着:“哭啦,哭啦。”
“笑啦,笑啦。”
“跳啦,跳啦。”
烦啦怪叫,怪叫着扑下去。
滇南不是个好地方,对生活在沿海城市的人来说,对那些生活在大城市的有权势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个充军发配的地方。很少有人会到这里,虽然禅达人的祖先扑在火山石上整整过去一千年,可直到如今,这里才迎来战争。
人们很陌生战争,就像从没有体验过大城市繁华的人,暮然瞧见它的残酷,猛然看到它的无情,大家只有愣愣的发着呆,然后在求生的本能下反抗。
残影和小蚂蚁回到禅达,回到上官戒慈那里,小蚂蚁让残影打发着回到祭旗坡下,回到训练场地去。
“应该,被抓住了吧!”虞师防区可不是纸搭的房子,去过山上的残影知道这点。
另一边,从山巅下望,烦啦在这样一条道上被追逐和扑腾——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天然的,他选择的这条道每隔一段就是一个刀切般的绝壁,它这样一直没边地延伸到山脚。
一把镐头在刨着地,刨得很细心。一个从十八层地狱里摔出来的活鬼摔到了镐头边,那只鬼仰起了头,那只鬼是烦啦。
于是烦啦看着一张木讷得像僵尸一样的脸,如果烦啦是一只拔舌狱里逃出的活鬼,那么面前的人就是修罗场跳出的死鬼。
那人提起了镐头,就如今的角度看去,他像是要拍那只鬼的脑袋。
李冰们悠悠闲闲晃了过来,那情形如同在搜捕一只四条腿打折三条的兔子,但他们面对的是一片接近荒芜的山田,荒得一览无余的,而看似在劳作的那个人,他的劳作看起来更像本能。
李冰们:“跳吧跳吧,跳莫咧。”
“刚刚这个坡绕得有点远。”
“早先那个坡就该把羔子绑了的。”
李冰这时候是最拿得出手的,挺了挺他的小官架子,彬彬有礼地上去,学着一口要通不通的云南话,还要先紧一紧腰上的枪。
李冰:“老乡,有莫有看到一个逃兵?”
然后他猛地往后蹦了一下,惊疑地又看了一下,惊疑之后便成了恶心。
李冰:“哪里来的?”
那个行尸一样的山民继续刨着地:“我家的。”
李冰同情有之,厌憎有之,又看了看镐下,退两步,看看他的兵。
李冰:“三个往路上撒,两个跟我,林子再找找。”
于是走了,于是寂静。
烦啦从埋在地里的那口破水缸里钻出了头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口大缸本来也许是拿来储水的,也许拿来储肥的,但早干涸了,现在积满的是青幽幽的带着落叶、寄生虫和水蛭的雨水。
爬出来的烦啦想起得感谢自己的那位救命恩人,他连泥带水地爬出来,一边还要拔掉身上的几个水蛭,然后忙乎着走向那家伙,那家伙一直在刨地。
那人刨的是一个坑,很大的一个坑,因为大,所以很浅,越过他刨出的土堆,烦啦看见林边的三具尸体,一个成年人,女的,加上两个小的,加上他,一个完整的四口之家,而他刨的坑看起来刚好可以埋四个人。
他的衣服破得像鱼网,以至于烦啦能清晰地看见每一根皮包的肋骨,他把坑刨得很浅,一定是他也衡量过自己的体力——这是个全家已死,奄奄待毙的人,但站在一边的烦啦从他眼里看到的不是哀怜,而是淡然,淡然到需要多大个坑才能让他与全家同穴都已经算计过了。
他向烦啦表示这样的遗憾:“只能挖这么深了。再多,没力气埋人了。”
烦啦:“……你家里人?”
然后他自觉说了句废话,那人也没有回答。烦啦准备伸手去抢他的镐头,而他迅速地闪开,并且因为这个剧烈的动作轻咳了几声。
那人说:“我有病。”
烦啦看着他那双病态的被传染病菌烧识的眼睛,于是明白了他家人的死因。
烦啦:“……你家在哪?”
他指了指林边一个用芭蕉叶和茅草搭的棚子,那东西几乎和莽林同化了。
烦啦明白了:“你从江那边撤过来的。”
那人没说话,没回答,对他而言,这些有必要吗?左右是没家了。
烦啦把所有的东西,包裹早跑丢了。他把小醉给的钱,小醉给的镯子全放在地上,然后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他自认这辈子还未有过这样真心的鞠躬。
烦啦说:“你的坑挖得太大了,三个人用不了这么大坑。”
那人漠然地看着烦啦。
烦啦:“我没死。你也不要死。”
接着,烦啦一边看着他一边退进林子。直到最后那人也没去动放在地上的财帛,烦啦很希望他去动那些财帛,因为那表示对方决心活着。
晕乎乎地蹒跚在与路平行的山林边沿,天气变冷了,烦啦觉得自己的魂大概摔丢在哪道该死的断崖上了,全身的骨头也大概都已经摔裂了。
滇边的山,山寒*人。人好像走在云端。路其实就窄窄的一条,但云山雾罩地,让人以为很空阔。
突然,烦啦听见一个奇怪的震动声,刚开始他是用自己的躯体感觉到的,但无法确定,他从林子里蹦到路沿上。
烦啦把耳朵贴在路面上,现在确定了,那种让他心悸的震颤。
他想起了自己在南天门上疯狂地刨着散兵坑,瞪着踩着脚踏车疯狂袭来的日军,激动着,叫喊着,口吐白沫,累得像死狗,狂得像疯狗。
此刻的烦啦好似听见日军踩着他们永远没有轮圈的脚踏车,蝗虫汇成的毒龙。从后方突破了他们的防线。
不一会儿,那种震颤已经不需要烦啦费力去听了,那种震颤越来越近,撼动着树林,野鸟惊飞,山鼠逃逸。树木的颤抖连肉眼都看得见。
“在那里!王八羔子!”
烦啦回头,看见李冰和他的帮凶们。
烦啦对他们大叫:“找掩蔽!鬼子!日军!坦克!”
金属磨擦地面的声音已经如此清晰,烦啦听见金属的履带将泥土和草丛连根翻起,所过之处土地尽成波澜。
然后他开始试图用手在自己脚下刨出一个散兵坑,一边做着一边怪叫,百忙中回头。追捕者拿着枪。错愕地瞪着烦啦——因为过于惊讶,他们没有说话。
一瞬间,烦啦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他不可能用手在这样的硬土上掘出掩体。他跳了起来,向着自己的追捕者狂奔和大叫,“来不及啦!把坦克放过去,杀步兵!进林子啊!日本人!”
李冰用手枪柄一家伙把烦啦锤翻在地上,“有毛病。我日你仙人板板。”
一击之下,烦啦头晕目眩地躺在李冰脚下,然后,他终于看见让自己抓狂的东西,他们正转过山弯,向这边压近:
坦克、卡车、火炮,翻卷着地面,让所过之处尽成波澜。尽管连白五星都没及擦掉,但上边同时插着青天白日旗和星条旗,载着戴着m35德土卷起来扔在我盔的中国兵和戴着m1美盔的美国兵,他们轰轰隆隆地从李冰他们身边驶过,把枯枝烂叶和泥甩在李冰们身上,道路旁的人几乎被油烟笼罩了,那可不是那些劣质替用品,那是真正的军用燃油。
李冰们也在同样的神驰目眩着,他们也许知道,但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他们高举了手,“盟军万岁!中国万岁!美国万岁!”
车上也欢哄哄地:“万岁!万岁!Victory!”
烦啦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污水和泥土抛撒到他的身上,甚至嘴里。来自美国的物资,严重滞后,缺油少糖,现在终于到来。让虚弱的人以为凭此就可以变得坚强。面黄肌瘦的中国兵再一次偷偷摸着脑二头肌,幻想再一次的奋起。
于是烦啦开始尖声怪叫,他的声音比谁都大,“Victory!Victory!Victory!”
听到旁边噪音的李冰又一枪柄抡在烦啦头上,“你喊什么喊?孬种。”
烦啦舔了舔流进嘴里的血,又轻轻擦了一下:是的,他明白自己挑了一个最不合的时宜做逃兵。
烦啦继续用了更加声嘶力竭的声音,“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
烈日毒阳,烦啦扛着一根大木头,站在祭旗坡和横澜山之间的空地上,这地方是日军炮兵的射击死角,又两山看得见,照常是大规模集结所用的地方。川军团的建立也在此处。
烦啦的两个脚踝用一根绳子绑着,有点空间,好让他自己走道。两个师里的兵在后面押着,他们扛着枪,一个还懒懒散散拿着一个镐头,一个拿着绳子,镐头叫邢三栋,绳子叫程四八。
邢三栋:“挖?”
烦啦:“我看行。”
程四八是个结巴:“谁、谁谁问你啊?——我看看看行。”
邢三栋:“挖。”
然后,烦啦终于可以把那根死木头放下。
烦啦在刨着坑,一个能把那根木头埋进去的坑。邢三栋和程四八叼着烟,扯着蛋,监视。
虞师对逃兵绝无宽恕,烦啦理解。两军相峙,对逃兵绝对不敢宽恕。
坑刨好啦,大木头桩子也埋好了,邢三栋让烦啦靠了上去,然后绑上,程四八在木桩的烦啦脑后位置敲了个大钉子。然后从那里系了个绳套,系在脖子上——这并不是要吊死烦啦,而是为了防止他躲懒把身子往下出溜。
接着,他们开始在荫凉地给自己搭一个休息的草棚。
烦啦以为自己会像耶稣一样被钉死,但他的同胞并没那么强宗教意识,他们只打算让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见他,以示效尤,然后在烦啦还剩那么点意识时再给一发七九子弹。
虽然烦啦很可能饿死,渴死,晒死,但虞师对他最后的要求是被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