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旗坡,防炮洞。
这时的虞啸卿看起来心情便舒畅得多了:“那我更管不着了,我不是来开导你的,我是来我师最不堪的阵地上逛逛。”他让自己呆得更放松了:“你说怎么回事呢?我那帮手下,从来连个玩笑也不会开。是的,师座;誓死追随,师座;他们不是屁精,我身边不容屁精——可天天说死说活的干什么?”
听到这些的烦啦不由笑了笑,虞啸卿眼尖得很,立刻便喝斥:“他总在这里做什么?到哪里你都要带着这只大草包吗?”
于是,烦啦只好又冷酷地敬一个礼,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阻止:“待着。师座,您有一万二千个必须听命于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个——可你现在占着是他的床。”
虞啸卿:“那又怎么样?”
死啦死啦:“总不能占着人家的床。还让人滚蛋。师座是讲理的。”
然后虞啸卿又瞪着烦啦,只是这回烦啦就当没看见。
虞啸卿:“他让你留就留?他惹祸太多。我随时可以毙了他。”
死啦死啦只好耸耸肩,虞啸卿还在瞪着烦啦:“好吧,也许你不那么草包。呆着吧。”说完他又不再管烦啦了,但是,他在向死啦死啦抱怨:“不草包,可还是厌物。有个厌物在,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死啦死啦:“我来猜师座想说的吧,这样就有兴致了。”
虞啸卿可没什么兴致:“猜吧。不过我不爱猜谜,小时候家里私塾出字谜让猜,被我拿砚台打了。你要猜错我也照打。”
死啦死啦:“师座从不歇息,今天却悠哉游哉跑来闲话……”
虞啸卿:“是你骗我来的。好个狗胆包天,见了我不知道要吃官司,还一心要饭。”
死啦死啦就涎笑:“逆潮而动,当如是也。师座今天怔怔忡忡,忧喜参半,言里话外,又是感慨人生冷暖,世间苍凉……”
虞啸卿:“我有那么无聊吗?”
死啦死啦:“人不总是那么有聊的。其实师座自己也知道您的手下为什么开不得玩笑。‘国’、‘民’、‘军’,除了这三字,师座从无他顾,挤得那帮年青人也快把不是这三字的全当禁忌了。您瞪着我,那意思就是有屁快放,我赶紧。师座又不是个喜欢搞得神神秘秘的人,这事情明摆着,就是师座一直努力的事情总算有个结果,好结果,可又有些隐患,变数不定。”
虞啸卿:“哦嗬?我有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难道师座也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吗?除了以虞师之力拿下南天门,用刀砍下竹内连山的脑袋,师座来禅达难道还有第二件事情要做吗?”
虞啸卿:“错啦。”
死啦死啦:“那我心里要更不亮堂了。”
虞啸卿一字一句:“不光是竹内,所有的。所有欲斩我民族之头颅的,我砍他们脑袋。”他忽然笑了:“可我真要那样做了,不出几天。就要沦落到比你更惨,我的民族先会治我个野蛮愚昧的罪名。”
死啦死啦:“我好像还没有挨揍。”
虞啸卿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两圈。他拿起烦啦的中正式。在手上掂了掂,架在枪眼上,又询问地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可以的。美国人的机器长城,中国人的血肉长城,都把日本人耗得差不多啦。现在一发三七炮弹过去,最多换几发七五炮弹。”
于是虞啸卿拉栓,上弹,射击。屋子里的两人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老手,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打光五发子弹。
南天门一片死寂,并不因他是一师之尊就开了特例。
天已经彻底暗了,莽林中的黑夜静的吓人,看不清路,天空中没有光,残影唯一能借助的,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守军在怒江上发射的照明弹。
“呼哧……呼哧……呼哧……”残影有些头晕,子弹在身体里,不能让它封口,血虽然止住了,但残影还是感觉头晕。人的身体就是一部精密到极点的器件,很多小伤觉得忍一忍就会没事,却会给这块区域造成很难发现的伤害。
格斗高手、武学大师,很注意这点,所以,他们每个人对医学都有涉及,要充分了解在受伤情况下,自己是否可以继续出手,动手又该到什么程度。
阶段性的跑了一公里,残影实在太累,靠坐在树上,身上就一把狙击步枪,一把到处是缺口的日本军刀,以及没有了子弹的毛瑟M712。
“我什么时候变的这么惨了,可恶,来的时候居然把手术用具给忘了,真是可恶。”他用手往伤口里扣过,但子弹打在骨头上又自己钻出一条道来,让他除了增加痛苦外没有一点收获。
心里纵然万般抱怨,却无可奈何,受伤痛的还是自己,没有人可以怨,战场就是这般,就算被跳弹击中丧命,只有说运气不好。
也因为这个原因,很多武道家也将运气算做实力的一部分。
卡宾枪没了子弹后背在背上,被子弹一撞飞了出去。丢掉了一支枪,保住一条命,很值,残影没有为此可惜。
他总算感觉到,当初在缅甸袭击一个日军大队是多么鲁莽的事了,当时日军阻力都在对付逃亡印度的英军,如果不是这样,他也许早就死了——那个时候的日军,物资可比现在阔气多了。
而如今,南天门或者说这边就是日军的主战场,他们甚至能调动火炮进行轰击。这让脑子发热的残影总算冷静,自己是在钢丝上跳舞,下面是沸腾的油锅不是游泳池。
最关键的,就是他即便要死,也得把老婆儿子送去美国。
又持续了一个小时,他终于来到了江边,看着哗啦江水,残影几乎要哭出来。从对岸过来的时候,是那样的轻松惬意,可现在,他就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就在这时,啪啪啪啪啪,寂静的江上出现中正式的五声枪响。
虞啸卿正视前方,面色庄重,他像是在一个仪式上进行着宣誓:“头五枪是你开的。虞啸卿,这一战你终于可以攻击。不用退让,无分敌我,早已经别无选择,这是殊死之战。虞啸卿,你在这里以枪弹为誓,此仗你必殚精竭虑。哪怕粉身碎骨。百年国耻,就算用尽最后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乃至你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你也可以笑着去死了,你这一生终有值偿。”
烦啦和死啦死啦只好直愣愣看着他发神经,嗯,不,那很严肃,是一个人心中的神圣,那不是发神经。
但是往下虞啸卿就开始对着死啦死啦发神经:“踏嘛的。头五枪不是我开的!你这家伙一天一炮,就没停过!搞得老子发誓都理不直气不壮!”
死啦死啦只好不出声地干笑。
虞啸卿:“算啦,猜对了。你也知道,驻印远征军的弟兄们早开始反攻,只咱们滇西这边是谈了撕,撕了改,改了再谈,我做孙子,扮英雄,装乖乖,也就差派敢死队去把他们谈判桌炸了——现在好啦。滇西攻势已定。我师与竹内交道也打了有些日子啦,当仁不让。攻打南天门,首战前锋。”
他是如此兴奋,在这屋里走来走去地都呆不住,索性出去。
虞啸卿:“你这地方憋气。走,陪我出去看看南天门。”
然后他走了,死啦死啦一时没跟上去,一直站在出口的烦啦就站在那里发呆——装呆,确定虞啸卿走远了才开始耻笑。
烦啦对死啦死啦说:“虞大少爷有够骄横,不过是上头的政客让他干等了会,就当受了天大委屈。”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在发呆。烦啦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啦?”
死啦死啦淡淡叹气:“都拼光了,以后怎么办?”
烦啦装作不知:“……什么?”
死啦死啦没好气的看着他一眼,“别装傻,你知道我说什么。”
然后闭了嘴,追着虞啸卿出去。
烦啊在后面愣了一会儿,卸掉打西岸回来就没卸下来过的负担,然后追了上去。
他们都很清楚,虞师比川军团好的也有限,直到昨天还在为生存奔命,一天一天,大家看着南天门成为今天的怪物,两人都知道虞师根本没有做好进攻的准备。
但是那关他们什么事呢?
在虞啸卿的眼里虞师只有两个团,就像刚才在这里他眼里只看见两个人,川军团绝不会被他送上战场。他魔障了,但是那又关他们什么事呢?
跟在二位身后的烦啦旅途并不愉快,拿着一位师座和一位团座大人的零碎,望远镜、外套、地图、文具、长枪之类的,跟屁虫似地跟在后边一而且那两位还都是哪里难走往哪走的货,战壕里的人渣讶然地看着烦啦,因为他那一脸晦气。
烦啦只好对自己嘀咕:“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吗?”
死啦死啦还在追着虞啸卿说:“……竹内那家伙和您一样,从上了南天门就没歇过。虞师没歇过的人,说得不恭维点,就您一人没歇过,可那边的家伙,所有的人都没休息,您当南天门就是您看到的三条防线一个主堡?咱们和日本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们什么时候把最要人命的家伙露在外边了?没有。”
两人站在外面,虞啸卿看着身边赶来的死啦死啦,说:“我知道。”
死啦死啦有些诧异:“知道南天门下边是什么啊?
虞啸卿:“知道我得踏过这该死的山,才能拿回西岸的土!才知道那下边有些什么!我还知道,好打的战有的是人去打,我辈磨砺一生,等的就是最难打的仗!军人与军棍的区别也就如此!”
死啦死啦:“那您还是不知道您的对手,对着不知道在说知道。”
烦啦看到他这样无所顾忌,忍不住嘀咕:“……说话要小心些。”
虞啸卿急了,突然转身瞪着死啦死啦,“你们给我多少时间?一辈子吗?从把这个破烂师扔给我,多长时间?我要让它成为能打的,多长时间?从饭都吃不上,到现在榴弹炮迫击炮上百门,多长时间?你们说没路,运不上来,好,我修路,禅达十八乡累死多少人?多长时间?有退路,我不走。我每天只睡四个钟头,吃着和你们一样的东西,两顿,好对你们的体力有数。我收集了所有有关于那边的情报,这并不比你从我这里偷东西容易!我一直在违规,够让一个师长上军事法庭的违规,所以我一直饶着你。守那样的规矩,我们就不用战死了,会急死的。”
那样的话很深沉,很容易深思,沁入他的思维中,看着一个小人物终于成长为壮汉。可是,死啦死啦还是慢条斯理着他的上一个问题:“西岸的村乡多快成无人乡啦,多是抓去修南天门死的,这个情报里有吗?”
虞啸卿驽着脸:“根本算不得情报,民间传言。不过谁都知道是真的,日军制造的无人区还少吗?”
死啦死啦:“我是说,西岸的村乡近万人,为一个南天门搅成无人乡——南天门会真是我们眼里看见的那些吗?”
烦啦继续对自己嘀咕:“要急眼了。”
虞啸卿有些站立不安,呼吸变重:“你听懂了吗?——我们不能进攻,因为不知道那座鬼山下有什么?这是你我能说的话?立正站好。记着,我国很大,我族军人,数千年没有过如此的溃败,欠太多了。我们都该死。”他揪着死啦死啦,对着西岸,“你,我,他们,都该死的。”
死啦死啦依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表情:“……我不认识该死的人。”
虞啸卿愣住了,看着他,然后放开了他,一副意兴阑珊地样子,他今天的感慨是趁兴而来必败兴而归——至少适用于这里的炮灰团。
虞啸卿真的失去了刚才的兴致,沉默了会儿,他看着死啦死啦:“好苹果和烂苹果放在一起会怎么样?”
死啦死啦立即转过头,似乎没看到虞啸卿如今陈暮的兴致转变:“都烂了。”
虞啸卿:“不想跟你说了。你团,烂苹果一堆。把你们放在这儿,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带烂别的人。知道我干嘛来这个一无用处的地方吗?什么都不为。就为你的不安份,每天一炮,屡败屡战,我以为你是勇于言战的,以为你会和我一样高兴,我错了,完全错了。原来你每天要整出点动静,就是为了多要些东西。”
死啦死啦:“……我不知道。”
虞啸卿便跺掉脚上的泥土,“话不投机。不用送了,我不想看你的痞子兵歪七咧八地敬礼。”
死啦死啦就只好在原地站着,“什么时候开始进攻?”
虞啸卿头也不回:“对那帮了无战意的军官,我早学会了保密。几个月吧,几个月内。”
死啦死啦:“如果我能证明虞师无法突破南天门防御……”
虞啸卿:“那你就坐在这儿,坐在你现在站的地方,你可以看着对面,看着我的尸体,你可以大声喊,‘虞啸卿,你是个大傻瓜’——坐下。”
死啦死啦苦笑。
虞啸卿:“坐下!”
死啦死啦摊了摊手,坐下。
虞啸卿:“国难当头,你就这么坐视吧。”
说完后,他就走了,几米高的交通壕也只管跳下去,他消失了,两人听见扑通一声。然后那家伙重重踏着脚离开。
死啦死啦坐在那里抠着草皮,烦啦笑嘻嘻的过去。
“我……再过江……再过江我得把什么都准备好啦。可恶,可恶!!”他不恼火是不可能的,受了这么多的罪,杀了几百个人,可是异能却连一秒钟都没加上去,他为了什么?残影用受伤的身躯攀着锁渡,现在到了江中心,还有一半路要走。
他现在有很多事情要抱怨,自己准备不足是肯定,另外他怨恨自己忘记了西岸是日军的主战场,可以随时呼叫火炮支援。自从有了一次体验,他就不敢堂而皇之了,心里纵然有千般怨恨,也无可奈何。他原本以为自己训练一只特战队,能带来不小帮助,现在算是知道了,在己方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哪怕自己已经快成为半个超人,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哗啦哗啦”,淌着水,残影从怒江走出来,不人不鬼的将河锁弄沉,然后朝前面继续走去。
他还有体力,只是疼痛折磨的他脑子里像是被一根针扎了一样。一个劲的想呕吐,而且脑袋很涨很涨,像是沙丁鱼罐头,还是超满的那种。
残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朝祭旗坡走去,他很不想去那里,因为郝兽医实在是个极品名医,但凡动了手的,不是截肢就是死亡,他最有办法的,就是用大量药物去抑制伤口感染。
除了他来到这个世界自己醒来,加上后来残影用钱买了很多药外,其他都是郝老头自己折腾。上次残影想的自己制造抗生素的想法,已经买来了小实验室的设备,以及大量书籍,但没有人才。哪怕他用了了不得的天价,也找不到这类人。
残影这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才是多么的欠缺。
差不多到午夜的时候,残影才来到祭旗坡下面自己的训练场地,然后被警戒的十七号中的一个发现,然后一群人拥了过去,将他抬到旁边山旮旯的屋子里。
花生米看着脸上狰狞的残影,着急的问道:“影子哥,你要些什么东西,要不要叫大嫂过来?要不要叫团长过来?是不是要郝兽医?是……”
残影艰难的睁大眼睛,看着身边的一号,“把医疗器械拿来……还有酒精、药什么的……都一块拿来……”
他太累了,脸色也苍白的很,最显眼的就是残影军装上鲜血淋漓。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日本人的,不过脖子旁边那快血肉模糊的伤口以及脑袋上比较突兀的口子刺人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