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很静，只有几个翻译在轻声地把死啦死啦说的话译给美国人和英国人。此刻的他根本罔顾中国式的怀疑、美国式的讶异和英国式的嫌恶，我行我素。
在大家的注视下，死啦死啦伸出手，用手指在沙盘上的明壕里捅了两个洞，“我不想破坏这么好看的东西，我杵两个洞表示一下。你们可以不信，但事实是，它，在南天门上能伸得像蜘蛛网一样。里面很黑，没有照明，但是有通气孔，人在其中憋屈难忍，气味难闻。可是，日军能快速机动到任何一个点”
一直没开口的虞啸卿突然询问：“是爬着进去的？”
死啦死啦瞅了他一眼，点头：“是爬着进去的，姿势不好看，可打仗谁还管好看不好看。”
一个美军中校这时候开口（英语）：“我不相信有人可以穿过半个南天门，那么黑，会疯的。”
烦啦从死啦死啦后面走上来，来到他身边，开口道：“他的意思就是说，他不相信一个人能在完全黑暗的这个……状态下爬遍整个……半座南天门。这——反正我，我也不太相信。”
会场的人等待死啦死啦的回答，虞啸卿看着沙盘对面的二人。
残影在阿译身后看着两个面对二十多人的家伙，心里感触极深，却又无可奈何。站到沙盘面前，残影估计自己连烦啦都打不过。
死啦死啦听完烦啦的译文，点着头，“大概明白。我——钻了——没疯。”他摇晃身体，给大家展示一下自己的正常，可这模样在其他人眼中，本来就只有疯子才会这样做。
停歇片刻，死啦死啦继续向对面的人说：“还有比我更能扛的，可惜是日军，他们甚至驻守在汽油桶里，小洞里的汽油桶里——而各位身经百战，一定见过比这更疯狂的事。我顺便提醒我的同胞，我们总说我们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可吃苦耐劳不光是挨饿吧，我见过把自己绑在树上吃喝拉撒睡的日军，我还见过累死在脚踏车上的日军——自封的优点会害死我们。”
张立宪冷若冰霜的脸带着刻骨铭心的恨与厌恶：“——你踏嘛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虞啸卿的表情不会变的更冷了，他阻止了手下的话：“小节争执，就是害我性命，废我时间。”
于是大家都变的老实，死啦死啦接着得罪人，用指挥棒在沙盘上指出位置，“我从这儿，钻到这儿——半山石。我们大概一直会想，竹内应该炸掉它啊，留着妨碍射界啊。已经全挖空了，石头下已经全挖空了，留一小队驻防，暗堡群。”
第一主力团团长海正冲便开始抗议：“半山石那儿我们足足盯了有一个月，就算是根杂草也该被我们发现了。暗堡群？”
死啦死啦脸上露着一副我早知如此的模样，对他回答：“不是在正斜。副官，拿一个旗帜。”烦啦走开去拿东西，死啦死啦把棒子摁在那块石头的背面，同时说：“在背面。”
海正冲只好冷笑，“背面的暗堡群做什么呢？溃逃的时候留来打自己的脚后跟吗？”
烦啦在旁边用旗帜把半山石后的暗堡标注好，死啦死啦看着海正冲，一副随意的样子：“你可以这么想啊，你可以这么想，但是应该是次要的。”
虞啸卿又开口了，他阻止了海正冲继续在这类问题上的纠缠：“勿争小节！一群人打一个人还争这些干什么？”
和以前一样，他再次忽略了烦啦，于是死啦死啦提醒：“是两个。”
虞啸卿的眼睛依然盯在沙盘上没抬起来：“一个疯子和一个草包。”
死啦死啦呵呵乐着，似乎这是对他的称赞：“疯子。疯子钻进汽油桶里，一直到这儿，第二防线。明壕不多，多是暗堡，交通壕上覆圆木，做伪装植被，几与南天门同化，在重要火力点上是原木、铁皮、沙土，双夹层，我军火炮无法穿透，没法穿透。第二防线又是以汽油桶上行。一直，一直，一直到这土质疏松之处，这才是真正的永备地道。照明、电力、通讯一应俱备，也是我钻得最难的地方，我被*到了排污道里了，问道太难闻，可是我看见了修完工事后被屠口的百姓残骸。”
他等待了一下虞啸卿表示态度，虞啸卿只是挥了挥手让他继续。
死啦死啦继续将自己了解的东西讲出来：“地道随时炸毁封闭，当然得照他们的意愿。我们是根本无法明细地下网道的全貌。从这儿一直可以走到最后一道防线。施工之密，防御之坚，比起第二防线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山顶的树堡。南天门山顶的巨树早与石同化，数十棵变成一棵，部分树质与玉石的纹路相同，所以被称为神山神树。
竹内也不知用什么办法把石和树全挖空了，他真不亏是土木工程出身。树堡射孔无数，——扶着。”死啦死啦拿来一个水壶，立在南天门上好让其他人知道这个怪物的与众不同，他还有其他地方要顾及，所以就让烦啦扶着充当树堡的水壶，“树堡射孔无数，连树杈都经得起直射的火炮，树体本就坚固，能抗住航空炸弹。现在这树根向上两人高处，全被用那个——钢筋水泥包裹了一直延伸，延伸出一个堡垒群，是南天门上最大的主堡。众所周知，也是竹内那个挖洞狂的指挥部。”
虞啸卿冷然，咬牙切齿地说：“你不就是那个竹内吗？”
死啦死啦愣了会儿后点头：“对。我就是这个挖洞狂，山老鼠精，拿着洋灰工兵铲打仗的妖怪。”
挑起了废话的虞啸卿又斩掉了废话：“废话少说。你的火力配署。”
死啦死啦摊开手，说：“这个大家心知肚明，美国盟友飞机天天看着。日军物资现在匮乏，原有的重炮调走大半，只剩下联队本就有的那些九二步炮、十一式战防、七五山炮、迫击炮、掷弹筒还有九二重机。不过那个师团级的重炮调走，联队级的那个直瞄炮增加了。尤其是九二重机，多得吓人。”
虞啸卿干脆利落：“讲完啦？开始吧——我攻下这棵树，取你的头。”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师座，我的头在我的脖子上呆得是最好的，如果师座要的话。它就在这棵树上。”
死啦死啦将烦啦好不容易放好，不需要人扶着就立在那儿的水壶敲倒了掉在地上。
虞啸卿盛怒之下爆出两个字：“开始。”
死啦死啦则平淡至极的说：“孟烦了，你上。”
“是。”烦啦应声，接着反应过来，整个人蹦出一米远，“啊？！”
死啦死啦好似说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你离我最近，一耳刮子就能扇到的距离。你能顶到什么时候就顶到什么时候，你死了，我再上。不过你要想想，在日军阵前恐惧的时候，你不想我死也不想弟兄们死，那你就使出吃奶的劲来活，用恐惧的东西跟他们打。”
死啦死啦对虞啸卿那边欠身，后退，烦啦接受了这个，往沙盘前靠近了一步，可虞啸卿却往后退了一步，如避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接着，虞啸卿一边盯着对面的死啦死啦，一边吩咐：“何书光，你上。”
那个愣头小子一下子张口结舌，平时的飙劲无影无踪：“啥？我上？”
虞啸卿目光平视：“你也是离我最近的人。离我近，不是天天跟着你张哥余弟胡混，也不是在禅达的疯婆娘面前卖风雅卖肉，我知道的，你不想做我的刀架子，你早该上战场——何书光。”
这回，何书光有了底气，大声应道：“有。”
虞啸卿转头看着沙盘对面的烦啦，“十五分钟，收拾掉这个草包，我让你上战场。”
何书光脸红了一下，立刻便如狼似虎起来了，“是！”他瞧着烦啦的架势像是打算扑上来，用拳头把对方收拾掉。
而这时，烦啦只是看着死啦死啦在沙盘上标注的那些通道，他清楚那是死啦死啦活下去的机会，因为那家伙不是个没有目的的人。
虞啸卿走到旁边，看着院子里的风景，不过所有人都相信，沙盘上的任何一个细节，他都能在脑中推演出来。
沙盘前，何书光发着愣，烦啦也在发着愣。旁边的人有些不耐烦，不知道这两位要愣到什么时候。
烦啦首先发现了问题，这里的气氛让他说话很费劲，比平时要用更大的气力，烦啦看着何书光磕巴着说：“……那…那…那个，您是，您，您是攻方。”
那就是说他先开，于是何书光便斯斯艾艾地：“我……我……我……”
看着院子里风景的虞啸卿当即说道：“结巴什么？！虞师的人，就该一往无前！他不过是你踩在脚下的一根草！”
残影看着烦啦，也为他担心，他心里也替代一下，自己若是处在烦啦的位置。然后他就觉得大脑好像空了很多，不是豪火天威，就是地爆天星，要不就是石陨天降，树界降临，或者来个百鬼夜行，总之，和大军团作战毫无关系。
“是，”虞啸卿的手下真是比死啦死啦的手下好对付多了，只一句喝，何书光立刻便利落起来，平日舞枪弄棒，这会还推推眼镜，利落得文绉绉的：“我师为此役可调集兵力，有虞师一部，一万二千人之全部，军部工兵团之大部，已专攻强渡作业逾年。
火力支援到汇方圆驻军之大成，计有七五山炮群三，一零五炮群两，师座正争取一五零重炮可做加强，成算颇大。而且，各团、营级单位都配有美军联络官，美国盟友的飞机可随时来援。我师事实上已熟谙了怒江的水文，并且，我们有美国盟友提供的强渡技术及装备。实际上我师已经在其它的江段进行秘密之演练，湍急之况比行天渡有过之无不及……”
烦啦听着。残影也听着。
何书光简直是在献宝，也许死啦死啦也是一样的想法，大家都知道这些日子是用飞一样地速度在变壮实，但没想到虞啸卿藏了这么多东西。
“……我师将择能见度良好之日，以便发挥绝对优势之空中、地面火力，对南天门实施无间断之打击。横澜山之直瞄火力将对西岸敌火力点予以拔除。第一第二主力团由加强之工兵营协助展开强渡，我师工兵、辎重部队都远较友军为胜，尤在两栖强攻上得到美军盟友太平洋战术经验之助……”
有趣的是在何书光的攻势中，祭旗坡上是一片死寂的，他们都将炮灰团当作不存在的存在。
何书光文绉绉地毁灭着整个南天门西岸，这让烦啦怀疑他是否经验过血肉横飞，否则不会在描述生命化为泥涂时还那样咬文嚼字。
“……虽为陆军，但师座为此役一直精研美军跳岛攻击战术，尤以去年末塔拉瓦之惨烈卓绝一战，师座命专人进行过翻译。现已精研至班排一级作战。师座说过，感谢美国盟友提供的宝贵经验，但是，任何一种新型的战术，其失败之处，往往比成功之处来得更为值钱……”
虞啸卿很不耐烦地把他话插断了：“总说我干什么？说打仗！”
翻译便向了虞啸卿传话：“赫尔特林上校以美军顾问团名义向虞师座表示感谢，感谢虞师座如此重视盟友以生命换来的宝贵经验。失败处求成功是美国精神，师座即拥有了美国现代战争机械，也拥有了这种精神。赫尔特林向虞师座表示，失败比成功来得值钱，他很赞赏值钱两字——这也是美国精神。”
虞啸卿就只好以微笑颔首回应那位赫尔特林的颔首，可显然他在意的不是美国人说他够美国。
几步走到沙盘前，虞啸卿看着坐在那儿的人：“——南天门怎么守？”
他仍不是向烦啦问的。还是问地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就用指挥棒指着烦啦，而被他指着的人，一直在瞪着沙盘发呆。
好一会儿，烦啦才憋出话：“我先不打。”
于是，他立即面临一片嗡嗡声，并没有得意，这里都是军人，军人不会因为战场上的意外而得意。
烦啦低头看着沙盘：“我不打，打也打不过。那个……美军赢了太平洋，可是我们都学乖了，人都是被*出来的。我现在身处炮火之中，我就是最知道那个——人是最惜命的，就在这个时候是最惜命的，所以我就…我…我没法……我必须放弃自杀式的进攻。我不打，我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