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龙是烦啦最喜欢的死东北佬。他没心地,他又有心。好像啥都没看到,又像啥都明白。他偶尔是人渣们中最富裕的,但眨眼又变得什么都没有。有时烦啦时常疑心他才是他们一群人中最聪明的,可立刻他做出巨大的傻事。
烦啦瞧了他两眼,迷龙便看着烦啦做鬼脸。用大拇指扳着自己的嘴,中指把眼皮下拉。
烦啦没好气的说:“你是聪明呀还是傻啊?迷龙。你是善人还是恶人?或者狠人?你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你到底是欺人的还是被人欺的?”
迷龙耸了耸肩,又给自己倒了口:“不知道哇。我不在家。”
烦啦就敲他脑袋:“有人在家吗?”
迷龙讪讪:“你聪明的傻的啊?我说的是我不在黑龙江我老家啊。跟老屯子里呆着,种了地种孩子,下雪天就烧热炕猫冬,我用得着跟现在这样半疯子一样吗?现在这样也没啥不好,可我就说不清我是个啥玩意一所以得打回去。不是哪个倒霉蛋都要被混帐王八蛋从自家屯子里赶出来的。”
烦啦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倒一直想问你。说您这姓啊,打哪姓出来的。东北你老家那边有姓迷的。”
迷龙的面孔立刻成了苦瓜脸:“我们家祖坟都被人刨了,你别提那丢人现眼的事了。”
烦啦讷讷地看着前方黑暗的林子:“所以您就成了一戏子,好,没真没假的,您倒是活的长远。”
迷龙倒很满意这个评断,赖在地上拧了拧他的屁股:“哈哈。二人转,大秧歌。”
烦啦沉默了一会儿——迷龙似乎什么都没想。倒是连累自己要想很多——烦啦闷了一会。去夺迷龙手里的酒瓶子,他当然不给。“你个小肚子。一两滴就把你泡死啦——抢什么?”
烦啦摊手对他说:“我不要喝——我给老头喝的!”
迷龙推开烦啦的手:“别抢别抢,你咋这么得瑟呢?我来我来——我自己来!”他小心翼翼地往坟头倒了两滴,烦啦瞪着他,迷龙看了烦啦一眼,又多倒了几滴。烦啦看不下去,一脚踹在迷龙的大腿上。
迷龙退开,到了坟的另一头,“……我来。你再踹我削你哝,我真削你啊!”迷龙把脑袋对着坟头,杵在距离坟十公分的位置:“老头啊。老头。啊呀,你这是……哭着生来,笑着走去。你说你这辈子,啥玩意也没划拉着啊……啥也别说啦,咱们都是一块做猪肉炖粉条子的人,都是一个锅里炖的货——来吧——来。嘴张开啊——呃!咋样!马尿啊!不好喝。来——两口,三口,四口。好了。”
烦啦想抽他,那家伙说个“来一口”就是倒坟头上一滴,当然他往下喝进自己嘴里的是结结实实的一口。
“你大爷的这是死人,你干吗呢你!”烦啦又踹了他一脚。
迷龙推开后陡然转身看着他:“你再踹我真削你了啊!”
烦啦指着坟头:“你,你,你个黑心萝卜!——你数倒数的没错,您这四口是四滴呢。你干吗呢?”
就在这时,两人听见了细碎,从漆黑里传来。烦啦和迷龙对了个眼神,这个部分一定是他们生命中最默契的部分。
烦啦压低声音说:“迷龙、不辣、蛇屁股?”
迷龙吓了一跳,然后冤枉得很:“呦喂,我在这儿呢,别吓唬我。”
烦啦来了个建议:“吓死他们!”
下一个秒钟两人就翻到坟堆后了,比顶着弹雨时伏得还低还到位——两人频繁交换着谁都搞不清啥意思的眼神和表情,然后两人就变得很后悔,因为他们先看见阿译的一张寡脸,自然,他搀着那个叫唐基的家伙。
迷龙掐着烦啦,而烦啦掐着迷龙,这回好啦,他们都被封在这没地跑了。而那两人,坟堆就在个瞎子都不会错过的地方,但唐基偏偏就一直在东张西望,而阿译,从看见坟堆时眼神就已经定住。
然后唐基就说着诸如这样的废话:“就是这里吧?是这里了?”
阿译颔首:“就是这里了。”他的眼神好像飘在墓前上,又好像飘在自己头顶上:“他下葬时候,我去你那里汇报工作,没有来。”
唐基苦大仇深的样子:“怪我,怪我啊。也怪你。怎么咱们俩有那么多的话,那么多的话说,你怎么不告诉我,手足兄弟有殡仪啊!”
如果是往常。阿译一定要感动得连尿也流出来,可现在他被啥玩意塞满了。但是,这会的阿译比较真实,没有被他生活中自订的一万个必须给拖累。
“殡是殡葬了,可也没什么仪啊。其实,也说不上是手足弟兄。我都不记得,跟他好好说过几次话。他就死了。可是他…他…他……我真不知道怎么啦。”
他开始哭泣,就像他听首《野花闲草蓬春生》也要哭一样。唐基开始拍打。
唐基的声音缓慢而带着陈腐之气:“哭吧,有眼泪就哭出来。红尘,又哪里是望得断的东西呀?四大皆空皆非空啊。哭吧小娃儿,哭吧。你哭你的,我说我的。对亡人吧,各自有个字的话说。不只是那光烈千秋的套话,才显得恭敬。”
烦啦和迷龙已经安了心决定耗到他走了,阿译还在悲切。烦啦和迷龙安静地趴着。唐基对着坟鞠了个躬,然后瞧了瞧墓碑,又禅了掸墓碑。
唐基:“石碑立着。就是由你、由我这样的人去记着的。嗳,人这一辈子啊……他家里没人了,没人能记得他了,他家没人喽……再过上十年,几十年,咱们在这儿做了些什么?也就没人知道了。”
阿译忍住抽泣:“他还有个儿子。在中原战场。”
唐基低沉地说:“死了。”
“啊?”阿译没反应过来,一脸急切在向唐基求证。
唐基道:“死啦。和你一样的大好青年呐,灰飞烟灭喽。灰飞烟灭啦!”
迷龙瞪着烦啦,一个疑惑的表情,烦啦愣着,他也不知道为何一位副师长能知道这下里巴人郝兽医的家事——但是唐基又鞠下一个躬。让烦啦几乎对他产生了好感。
唐基道:“老哥哥,那天跟你唠家常。是我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年龄,也有个儿子,还有张闲不住的嘴。得啦。倒好,我都没曾想我这老塌塌了的胸脯子还能容得下人哭。谢谢啦。人跟人有多不一样?人跟人又有啥不一样呢?再跟你鞠个躬——就为你跟我说了些老头子老汉汉才听得懂的话。一个坐车,一个走路,可我跟你一样嘞,马驴同群呐,老哥俩都跟毛小子楞头青混着……哦,不算哥俩,就是老头子半路上撞见了另一个老头子。”
然后他直起腰来,两个躬倒也鞠得尽心尽力到腰痛,阿译在发愣,而唐基捶了捶自己的腰。
唐基说:“我走啦。今晚要跟你们师座在祭旗坡过了,寒气重啦。你不要来,有的是人管我,你要管的有黄土下地,可还有黄土上的。”
烦啦吁了口气,也许迷龙这种粗条神经还听不出来,可烦啦听出来了,他拽了把迷龙,他们两个俩一起悻悻地在坟堆后站着,阿译茫然地戳在那,而唐基这回倒干脆,掉了身便走了。
然后烦啦和迷龙和阿译便互相悻悻地看着,阿译想起来便连忙想把自己擦成没哭过的样子,像他做的所有事一样,弄巧成拙。然后他转身朝前走了几步。
迷龙对着他喝道:“……诶,你,你抱大树去啊。”
烦啦从阿译眼里看出一种和他相似的东西,如此相似,几乎像他们同用过一个灵魂,很久以前。
于是烦啦说:“行啦。你能不能不咋呼。他不错。我借您的一句话啊,龙爷。咱们这哥几个都是跟一块做过猪肉炖粉条子的主儿。不易啊。他是猪肉大哥,我是粉条小太爷。”
迷龙插进去说:“那我是白菜他爹。”
阿译用他那种近似偏执的认真:“白菜那整棵的,是人家不辣弄的,烂白菜是要麻弄的。”
迷龙瞪着他:“……我整死你!”
烦啦拍了拍:“行啦,哪位副团座能容您这么说话呀——他不错啦。牛肉罐头你忘啦!你就是牛肉老大。”
迷龙不甘地叫道:“猪肉炖粉条子咋跑出牛肉来啦?这不对啊!”
烦啦说:“你整的。”他不想跟迷龙陷入一种没完了的纠缠:“我们是猪肉大哥,粉条小太爷和牛肉老大。——油还是人家兽医弄的呢,他是油老爹。天地是炉鼎,万物是刍狗,咱们都被一起炖啦。”
阿译只是看着面前的两人,一种非常非常远又非常非常近的眼神看着他们俩,有点愣,有点疯狂,后来他的眼神定在迷龙拿的酒瓶上。
阿译伸手指了指:“这个……是酒的吧?”
迷龙道:“咋?敢喝吗?”
如果一个木偶会发怒,那就是阿译现在的动态,他愣冲冲地跨过来,把酒瓶从迷龙手上夺了,往下烦啦和迷龙没有阻拦,因为他咚咚地把多半瓶酒倒进了自己嘴里,他的脸上酝酿着自杀的豪情。
然后那家伙把酒瓶子扔在地上,看了看他们,他再也不怒气冲冲了,全被酒带跑了——现在的阿译烦啦和迷龙很熟悉了,一头永远哀怜的在心里小声啜泣的动物。
“我——”阿译拍着自己的胸膛,带起了一阵咳嗽,忍住咳嗽了后他继续大声说:“……没事。”
迷龙和烦啦愣愣看着这货儿,讷讷地点着头。
阿译几步上前,几乎和迷龙脸对着脸,“这是烈士的壮行酒。你们都在这儿吧。我上战场去啦。”
他转身离开,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就躺在地上,呼呼地睡去。
烦啦跟迷龙面面相觑地看着,迷龙愣一会,捡起酒瓶,他只能倒到自己嘴里仅存的几滴,他悻悻地对那个人事不省的家伙虚踢一脚,“你他吗装犊子你在这儿。”然后看着烦啦。残影从旁边走出来。
烦啦和迷龙立即问:“是谁。”
“我。影子。”残影拿着几个背包说,他看了眼躺倒在地上的阿译一眼,说:“去我那块儿睡吧。也没多长时间了。过去?”
烦啦和迷龙对视了眼,摇摇头,烦啦说道:“我们在这儿,陪郝兽医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残影不说话,点点头,走过老头子的墓碑前回头瞥了一眼,驻足了会儿。“老爷子。好好安歇吧!”他有很多话想对死去的人说,可又觉得什么都没必要说。他是不死的,一个不会有生命终结的人会如何看待死亡?残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才是完整的生命,他厌恶了!
“要过来就过来吧。我那边地方加宽了。还算暖和。”残影说着话,直到这时,迷龙和烦啦才看到残影脸上的疲倦,他的眼睛虽然睁着,可里面都是血丝,连眼皮都颤颤巍巍的耷拉在那里,随时都会掉下去。
烦啦和迷龙确信,自己从来没看到过这人如此疲倦,哪怕对方受着重伤跑回来,对着他们时也不曾如此。
残影离开后,两人合力,让阿译占领着坟头,然后迷龙把自己担在坟上,烦啦则靠在坟尾,三条山寒瘴气没能整死的贱命沉沉地睡着。
像他们那样不畏山寒的还有蚊子,烦啦一片惺忪地打死叮在脸上的一只蚊子,一片惺忪地看看那一手血,一片惺忪地把迷龙的一条腿拽过来一点,抱在怀里那总是件能取暖的工具——然后烦啦又一片惺忪地睡去。
他们三个,三个都见过,也都经过被炽热燃烧成灰,他们都怕热。三个人在郝老头的新窝里睡了一夜,老头子家里又清凉,又温暖。
猛然的尖叫,就在身边,又像在地底,撕裂着空气传来。烦啦抽了筋一样地弹起来去摸并不存在的武器,迷龙从坟头上摔了下来,再爬起来时抓了一块石头——然后两个人瞪着阿译。
阿译还在尖叫,瞪着眼,但是眼里是虚无的,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尖叫,不是一声,而是长得让人觉得他要把自己嗓子喊破,把自己耳膜都撕裂扯碎的尖叫,像小孩,像女人,像动物,但就是不像阿译——一个总也是上过杀场的成年男人。
他仍在他的梦魇之中,那梦魇强烈到烦啦和迷龙都以为他们也在他的梦魇之中。繁星如尘,可他们却恐慌无限。
迷龙终于忍不住一个巴掌摔了过去,但连打断他的嘶吼都没能做到。烦啦冲了过去,再这样他觉得自己真要疯了,他猛力地摇晃阿译,“醒来!别做梦啦!别梦啦!——你在做梦!”
烦啦声音大得都比得上他的尖叫了,阿译终于歇止,他看着面前的两人,客厅啊的表现却像是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烦啦看他的眼神几乎看不出哪一个更好,哪一个更坏——他几乎意识不到刚发出那样非人的尖叫,意识不到真好,烦啦和迷龙都羡慕。
现在阿译终于看得见烦啦和迷龙了,但是,他仍然是那样一个来自坟墓里的腔调,已经被吓丢了三魂六魄的腔调,冰冷的腔调,“我梦见我们。”
迷龙很悻悻,烦啦也一样,他们现在大概还有一半的魂被他吓飘在外边。
迷龙道:“除了上海和我们,你还能梦见谁们啊?”
阿译说:“我梦见我们死了,全都死了。”
烦啦赶紧喊:“闭嘴。”
阿译继续说:“不闭嘴,我梦见死了,什么也没梦见,就是梦见死了。就是想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都没变,可就是什么也做不了,就剩全心全意地想着,我们已经死了。”
烦啦正要大声吼:“闭……”
接着,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失声,因为烦啦看见在阿译的身后,一个人影,那人看着自己,什么也没做,就是看着自己,就是对阿译的话表示赞同——郝兽医,一闪即没的郝兽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