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窗外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你这小子,又是用少林绝学,欺负晚辈。”周侗偌大的年纪,被人称了小子,非但不怒,却是满脸欢喜,白花花的胡子,一抖一抖,道:“师叔,您老人家也忒为老不尊,既是早就到了,为何不进屋来,却在那窗下偷听?”诸葛叙也道:“师叔,想煞小侄了。”却听又是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开了门,走进一位大和尚,一身土布憎衣,左手端着宝相,右手捻着佛珠,白花花的胡子,比之周侗还要长上七八分。身后跟了个小沙弥,约莫有个十一二岁,一脸调皮相。那和尚贼眉鼠眼,看起来倒是老眼昏花,全无半点高手风范。诸葛辰就在爹爹身后,见了这老和尚,不由一愣,总觉是在那里见过。他最近年余所遇之事,总是模模糊糊,记不大清楚,这老和尚不正是那日他在林外所遇之人?只是心中虽然疑惑,却是未敢随口说出。那老和尚冲诸葛辰嘿嘿一笑,也不知是何意。倒是那小和尚,冲诸葛辰伸伸舌头,诸葛辰心中直叫奇怪。
周侗、诸葛叙带头跪下,道:“见过师叔。”众人见状,虽不明所以,却也知道,是师门长辈到了,只是这刚说到杨家,便扯出了少林,倒是都有些糊涂。纷纷跪倒,口称:“见过师叔祖。”那和尚道:“阿弥陀佛。都好都好。”看着一地的徒子徒孙,愁道:“师门光大了,这许多人。老和尚走的匆忙,却没带得那许多礼物,这样罢,颖明。”那小沙弥道:“弟子在。”老和尚道:“把那路上捡来的东西给我。”小沙弥道:“是。”从后腰解下一个口袋,给了老和尚。老和尚在手里颠了一下,叮当直响。众人面面相觑,那声音,分明是铜钱金银相撞之声。老和尚果然说道:“阿弥陀佛,虽然不多,表表心意。逢人莫说尔等师叔祖连个见面礼都拿不出,教人笑话。”又道:“每人五两,不许抢夺。”说的众人老红个大脸,只得伸手接了,纷纷谢过。待分到辰儿、岳云两个小子,银两却是没了。老和尚摸着钱袋,尴尬不已。两个小童见人人都有礼物,偏到了自己头上,什么都没有,心中大是不快。辰儿还好,岳云小嘴一扁,道:“你娘嘞,到底给是不给?”岳飞大怒,喝道:“你这畜生,见了师祖,也是没大没小,口吐脏言,看我不打死你。”师祖面前,只是大骂,却也不敢真个儿动手。老和尚丢了老大面皮,尴尬笑笑,说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子无知,不怪他,不怪他。老和尚年轻时,也不过如此。”忽然灵机一动,从怀里摸出三二十个铜钱,分了两份,一人十来个。辰儿接过谢了,岳云却道:“怎的给爹爹他们的,便是白花花,给我的,就是黑不溜秋的?”老和尚修为通神,却也不禁冷汗直冒,板着脸说道:“你这孩子,也不懂事。给他们的,看起来白花花,也只是买几个馒头;给你的,倒是能买肉,你想吃什么,都能买到。你要不愿意,跟你爹爹换了便是。”岳云听了,心想这老师祖说的,应该不假,要不爹爹吃饭,都是最好的留给奶奶。这最后的,定是最好的。忙把铜钱揣起来,嘻嘻笑道:“师祖爷爷说好,那就是好了,谢谢师祖爷爷。”岳飞给他气的头昏眼花,众皆忍住不笑,好不辛苦!
众人起身,老和尚道:“周师侄,诸葛师侄,你们自便。老和尚次来,只是要拜祭师兄。如今你是墨氏掌门,墨门的事,还是你说了算。”自去上首坐了,闭眼养神,再不言语。那小沙弥颖明,自在和尚身后站定。
周侗也不客气,大伙分头落座,周侗道笑道:“尔等可知,这位师叔祖却是谁?”众皆摇头。周侗笑道:“他便是少林前方丈,真定大师。”
一众皆惊。
武林之中皆知,少林真定大师,乃是继达摩之后,少林第一高手,精通二十七门绝技,非同小可。三百余年间,少林英才辈出,却无出其右者。这尚是十余年前旧事,真定大师让位于如空,便自云游去了。十数年不出江湖,真定大师依然声威远扬。如今多年精修,浑身上下,居然看不出会一丝武功的迹象,修为怕已是更上一层,到那返璞归真境界。
众人初时见这和尚,除了脑门儿像些,倒也那都瞧不出是个有德高僧。说是捡来的钱,如今兵荒马乱的,过些年,怕是树皮都要吃的光光,却哪能捡得到钱?多半是打劫来的。分赃之举,碍着他是师叔,不好拒绝,却也心中轻视了许多。今闻此和尚便是真定大师,哪能不惊?都问:“当真?”周侗道:“真定大师,古来便有几位?”众人皆道:“一位。”周侗道:“那他便就是少林的真定大师。”众人由是仰慕之情,不绝于表。
真定大师闭了双眼,屋里但有所动,又那能瞒得了他,心中不由洋洋得意,心道:“这帮徒子徒孙,老和尚却也教你们惊他一惊。”周侗熟知师叔性子,瞥见他似是入定,胡须却是微颤,显是心中偷乐。也不管他,说道:“今日我便告知大家,我师门秘辛。”清清嗓子,又道:“辰儿、云儿、吉青、施全,不是我墨门弟子,本不该听。也罢,今日便准了辰儿、云儿,入我墨门,为四十七代弟子。吉青施全为我记名弟子。”慌得岳飞、吉青、施全,一齐拜倒,说道:“谢师傅恩典。”辰儿也磕头拜了,周侗亦不客气,拜师之礼,还是要受的。岳云那孩儿,却只是跪下道:“见过周爷爷。”他自小便受周侗疼爱,奶奶与他,以兄妹相称,他便称呼周侗爷爷,周侗也自不怪,行了拜师之礼,他犹叫爷爷。周侗道:“吉青,施全。”二人忙道:“弟子在。”周侗道:“你二人资质所限,年纪又大,修习不得那高深武功,但练些内家功夫,也好强身健体。日后所学,当以兵书战策为重,学得成时,也不枉师徒一场。”二人齐道:“但听师傅吩咐。一路之上,先生博学,我等难望其项背,必当竭尽心力,不负师傅教导。”周侗笑道:“好,你们起来吧。”施全道:“施全得蒙大恩,收录门下。本不当得陇望蜀,自不知足。但是我那女儿凤儿,还求师傅恩典。”周侗道:“我墨氏一门,自来便无女子,看在师弟面上,日后收做记名弟子罢。”施全叩头道:“谢师傅。”起身站到一边去了。
周侗道:“尔等既是我墨门弟子,这门中戒条,当要知晓。”众人皆道:“请师傅示下。”周侗此时方端了架子,说道:“我墨门之中,却与别派不大相同。似那少林中‘四威仪’、‘十戒律’,林林总总五千戒条,谁又记得住?”瞅一眼师叔,又道:“规矩多了,不是不好,实在太过繁琐。光是记那些清规戒律,也要花他几年时间。其实一并说来,不过就是‘持身以正、同门相助’,但教记住这八个字,师傅我便是老怀甚慰了。”众弟子一齐跪下,说道:“我等谨记师傅教诲。”周侗道:“说的是我,做的是你们自己。日后尔等或在门内精修,或闯荡江湖,或是投身军旅,言行举止,非我所能约束。”众人道:“不敢,我等皆不忘师傅教诲。”周侗道:“若是不忘,自是最好。凡我墨门弟子,若有哪些为非作歹之辈,行止不端之人,无论身处何地,亦是难逃一死。”众人道:“是。”周侗道:“尔等起来罢。”
众人起身,按序坐好。周侗叹口气,说道:“祖师定下的规矩,不过化繁至简,进退之间,存乎一心。尔等日后为人处世,虽不至战战兢兢,与人为善,总是好的。”众人听了,又要跪下。周侗一挥手,说道:“墨门之内,没那许多俗礼。师门规矩,只需谨记在心,莫要做那等恶事,便是好了。”众人道:“是,师傅教诲,弟子等谨记。”周侗扫了一眼,说道:“扈家庄的史文恭,是我的第三弟子。尔等若是心不在焉,本事比那史文恭,却又如何?”语气忽的甚严,面色亦是阴沉。
众人顿时心中一禀,扈家庄的史文恭,外号唤作“神枪无敌”,在河南、河北、山东三省,赫赫有名,一杆铁枪,未逢败绩,隐然为三省武林之首。不曾想却是门内师兄。后来被扈家庄请了去,做了那枪棒教头,过得倒也自在。只是兵败之时,被卢俊义万军之中,取了首级,未免可惜。众人之中,诸葛叙、岳飞却是知晓前因后果,周侗此时提来,想来不过是要告诫杨再兴、吉青、施全三人了。周侗道:“尔等此前,我便有五个弟子。大弟子正是杀史文恭的卢俊义。二弟子号称豹子头的林冲。武松、燕青皆是我记名弟子。卢俊义、林冲殁于王事,武松在浙江寒烟寺清修,燕青隐居江湖,不知所终。”他说一个,众人便惊一声,便是杨再兴,脸上也是恍惚不定。这些个人,那个不是威震一方?冲那梁山好汉的名头,天下也是无人不知。周侗长叹气,又道:“本来我是钟爱史文恭,这孩子聪慧伶俐,骨骼惊奇,欲其传我衣钵。不想他却行止不端,先是调戏良家妇女,被我赶出师门,却未废他武功。本指望着他能痛定思痛,以改前非,日后也可重收门下。谁知做了那枪棒教头,更是无法无天,把这师门秘技,轻易传授他人。”周侗所说他人,便是史文恭的两个弟子,唤作扈龙、林.彪。周侗道:“我墨门秘技,未经掌门允可,不可外传。便是尔等日后收了弟子,若是不曾拜会师门,亦不可传。还要谨记。”周侗又叹口气,顿了半响,似是念及陈年旧事,又道:“师门规矩,皆不可破,尔等谨记。”史文恭、扈龙、林.彪,皆被卢俊义所杀,此时江湖之中,人人知晓。众位弟子神色肃然,皆道:“弟子记下了。”心中却也再无玩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