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辰儿离开周宅,往王贵家去。周宅离了王贵家甚远,沿途贫房,鳞次栉比,胡同巷道,七柺八折,也亏得他记性好得很,岳云领他走了一遭,依稀便能记了下来。待到了王家门前,却见破门四开,周下空寂,悄然无声。辰儿叫道:“王大叔••••••王大叔••••••”叫了两声,不闻回音。心下暗怪,瞥见四邻八坊,也似遭了甚么变故一般,全然无声无息。
辰儿跨步走进院中,反手欲将门关上,手方碰到门框,却听那门吱呀一声,轰然倒地。辰儿骇然一跳,凝神细看,但见那破门板上横七竖八全是脚印,有轻有重,果然是遭了极大的变故。辰儿心中一紧,快步冲进屋去。四下环顾,但见屋中处处狼藉,支离破碎,满目疮痍,那里有甚人影?更是焦躁,叫道:“王大叔••••••王大叔••••••”连叫了五七声,忽听屋角隐隐传来几声呻吟。辰儿大喜,抢步上前,也不管残桌断壁,乱凳杂草,只是挥手乱扒,扒出一人来。但见那人面如枯槁,双目紧闭,嘴角衣衫皆是血迹斑斑,若非胸口尚且微微起伏,看来也是个已死之人。这人非是他人,正是王家大叔。
辰儿急将他扶起,抱到炕上。想那王家大叔中年之人,正是健壮之年,奈何一病数年,把个七尺汉子愣是折磨的如同朽木一般,所谓病来如山倒,身轻不体健,诚如是也。辰儿看他模样,似是随时要断气一般,心急如焚,抓耳挠腮,偏偏他又未曾学过医术,不过干瞪眼罢了。辰儿轻呼几声,只见那王大叔下颌微抖,似是要咳,却是咳不出来,不过片刻,一张枯黄之脸,已然憋的血色上涌。辰儿寻了个破旧枕头,垫在王大叔头下,轻抚他胸口,良久良久,王家大叔喘息复稳,只是仍气若游丝,命悬一线。辰儿不敢动他,又不敢回去叫爹爹过来瞧瞧,只怕他离开片刻,又要出了什么变故。又过了良久,那王家大叔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只见他双目污浊,真无丝毫神采,凝视辰儿良久,方才低吟一声,缓缓说道:“是••••••你••••••来啦。”辰儿急道:“王大叔,你醒啦!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叫伯伯、爹爹过来瞧瞧。”王大叔晃晃头,叹口气,说道:“不必啦。我这病,非所能医。这数年来,早晚折磨,今日也算是解脱罢。”顿了一顿,又道:“王贵那孩儿怎样了?”
辰儿说道:“大叔放心,王贵正在伯伯家里养伤••••••”他见王家大叔如此,心中一时慌乱,忘了师祖那时嘱咐,脱口说出养伤,顿时后悔不迭,想要改口,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去说,只是期期艾艾不已。王大叔父子天性,听说王贵受伤,那里还能不急,面色一红,噗嗤喷出大口淤血,猛咳不止。慌得辰儿手足无措,忙道:“大叔莫要着急,王贵伤势不重,只要将养两日便可,并无大碍,大叔莫要着慌。”
王家大叔吐了血,胸中闷气舒畅了些,精神反倒更显旺盛,苦笑一声,叹道:“哎!也是我心急了。那小子能受甚么重伤?想必又是胡闹了罢。这几年吃了多少苦头,便是不改。哎!真是孽障阿!”闭了双眼,不住唉声叹气,也不知是慨叹孩儿顽劣,还是自个儿未曾教导好了。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圣贤所言也。辰儿不知如何对答,只得恭立在一旁。那王家大叔慨叹数十句,直叹的出气多,进气儿少了,方才止了叹息,又大喘了几口,双臂用力,一声沉喝,居然坐了起来。辰儿一愣,便听王大叔说道:“辰儿小兄弟,劳烦你将脚下那砖起出罢。”
辰儿又是一愣,反应过来,忙退后两步,低头细看,果见脚下那砖似与地面有些不平,当下依言将那砖头取出。却见砖下有个土洞,辰儿伸手进去,淘出来个布包,放在王大叔身前。王大叔打开布包,里面并无他物,一把短剑,正是前日所见之鱼肠宝剑,另有一棉布包,辰儿识得那种小包,爹爹便是随身携带,里面包了金针、银针之类,救急所用。但见王大叔将那鱼肠宝剑放在一旁,取了那棉布包,层层打开,内中果然便是金针数十支。
王大叔看辰儿时,见他正对金针愣神,苦笑道:“辰儿,帮我把衣服脱了。”辰儿缓过神儿来,答应一声,慢慢将王大叔衣衫退下,坦胸赤背。此时王大叔已然是骨瘦如柴,胸前根根肋骨凸显,皮上血丝遍布,直如爬虫一般,望之触目惊心。后背心口处,却是有一手印,那手印奇大无比,足足有两个常人那般大小。手印幽幽泛黑,周遭却是赤红如血。辰儿一见之下,不由惊呼一声。王大叔道:“辰儿莫怕,老哥便是被这手印折磨这许多年,唉,老哥这辈子是报不了仇了,其实这仇不报也罢,切不可告知王贵知晓,这孩儿性子偏激,他若知晓,日后难免惹上杀身之祸。”辰儿只是望着那手印出神儿,那听到他说甚么,只是唯唯应下。
却见王大叔取了四根金针,用唾沫润了润,出手如电,扎在胸前四个大穴上。下针之后,忽的面色潮红,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气色又是好了许多。抬头看看辰儿,见他一脸关切,心中微暖,笑道:“不妨事,辰儿。”辰儿见他气色果然好了许多,心中稍微放心,说道:“王大叔医术高明的很呢。”他见王大叔出手如电,认穴之准,只怕跟爹爹也不相上下了,看来这王大叔果然是不简单呐,怨不得不需伯伯医治呢。
王大叔混迹江湖多少年,看辰儿表情,那里想不到他在想甚么,苦笑一声,叹道:“高明甚么!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见辰儿犹有不信,顿了一顿,又道:“辰儿,实不相瞒,老哥哥我也不过还能活几个时辰••••••”辰儿听到“还能活几个时辰”,“啊”得一声惊叫,说道:“王大叔,怎么可能!”王大叔苦笑道:“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辰儿,你我一见如故,我又怎会骗你。”辰儿道:“可是••••••”王大叔道:“唉!辰儿,你可识得江湖上的金针之术?”辰儿点头道:“听爹爹说,周伯伯精通金针渡厄之术,高深之处,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也不知是真是假,小子倒是没见识过。”王大叔道:“金针渡厄之术,乃是金针之术中最上乘者。说是生死人、肉白骨,却是有些夸大啦。你想了,人都死了,白骨一堆,不过用几根金针,又岂能将个人完完整整救治过来。江湖传言多有不实,不过是说金针渡厄术绝妙无双罢了。”辰儿沉思片刻,说道:“王大叔说的是。”
王大叔微微一笑,说道:“要说道金针之术,当今天下,最负盛名者,自然是周老爷子的金针渡厄术,此术虽非传言那般夸大,却着实神奇无比。此术之于内伤、外伤、毒伤皆有奇效,但凡人还有一口气在,必能起死回生。可惜施展此术,太耗精力,非迫不得已,极少施展。”辰儿心道:“听王大叔如此说,这针法当真是了得。可惜不能时常施展,怪不得王贵伤成那般模样,也不见伯伯用此法救治,师祖、爹爹也从不提此事,原来是有这么段故事。”说道:“那此法岂不是流传不广了。”王大叔又是一笑,说道:“你以为这般绝世针法,是人人能学的么?你那师兄岳飞岳鹏举,你以为其人如何?”辰儿一愣,心道:“怎么说道师兄身上去了?”想着师兄憨厚面貌,胸怀正气,韬略无双,威震北方,为人又极是豪爽,也不知怎么去说,愣神良久,说道:“岳师兄诚挚君子,人中龙凤也。”王大叔哈哈大笑,不想扯动内伤,顿时大咳不止。也亏得他提早扎了金针,否则免不得气息不定,晕他片刻了。止了咳嗽,说道:“你说的不错。岳鹏举足担此语。可惜正因如此,他虽才略过人,却是学不了这金针渡厄术,若是真心要学,也不过学个皮毛罢了。”
辰儿奇道:“这又是为何?”王大叔道:“举凡天下之人,学天下之术,不可一一而尽。所谓天纵奇才,不过亦是择一而精,精而求精,能人所不能。精通武道,可为一代宗师;精于医道,可称神医;精于杀人之道,如荆轲、专诸之流,流传千古。圣贤之道,亦不过如此。所谓诗词歌赋、兵武医奇、三教九流,有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可出状元。一个人天资再高,若能通晓十门八门,已然是极限罢。岳鹏举精于武略,长于战阵,方能威震北方,若让他去学这金针之术,繁琐复杂之处,只怕他聪慧十倍,也无法参悟的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