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真的是有意考验马少岭。高考第一天一早醒来，打开屋门，风把雪花吹进了屋。看看院子里，大雪都有一尺厚了。这样的天气是骑不了自行车的，得步行去考场。考场设在区高中，从马少岭家到区高中，有八华里的路程，平时马少岭都得走一个多小时，这样的天气，路上这么厚的雪，走起来更费力。马少岭没有吃早饭，他必须在考前十五分钟进入考场。走了一身的汗，终于在允许进考场的前一分钟到了考场门前……
1977年12月14日。
这个日子马少岭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之所以不会忘记，不是因为这个日子对马少岭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而是因为在这一天上午，马少岭坐在区高中的某个教室里，参加恢复高考制度之后的第一次高等学校招生考试，答的是语文试卷。确切地说，是语文试卷中的作文题目，让马少岭记住了那么一个日子。
高考试卷的作文题目是《我怎样度过今后不平凡的二十三年》。题目够长的，要求写一篇不超过八百字的文章。这样的题目是很容易的，最主要的是怎么写也不会偏题，只要你说明白你今后的打算或者说阐明你的理想，就算扣准了主题。马少岭想，考场上所有的人，在那么一个时刻，都会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作出一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感慨，说出“天降大任于斯人”之类的豪言壮语，而马少岭面对那样的题目，却是犹疑再三，他无法预料今后二十三年的事情，也就无法知道自己将怎样度过，但这是高考题目，马少岭必须写下他的文字，否则他的成绩就提不上去。马少岭写了怎样的文字如今已经很模糊了，但他肯定在文中使用了许多“如果”、“假如”之类的词汇。马少岭无法预测他能不能考上大学，他只能在文中表明自己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上大学他会怎么做，考不上大学他又会怎么做。
等待是一种什么滋味？马少岭没有得过肝炎，但听人说得了肝炎的人老是不想吃东西，看到肉就觉得恶心。等待的感受就跟得了肝炎差不了哪去。那绝对是对一个人耐性的考验。
1978年1月7日下午，区高中的仇老师让沙河中学的一位老师通知马少岭：第二天到县医院体检。
后来马少岭才知道，沙河公社报考大专的人有六十多人，被通知到县医院体检的只有他一人。一个只有初中毕业文凭的人！
从县医院回到家的第二天，马少岭发现，一夜之间，在沙河这块地方，人们看他的目光变了。没有人再说“没有君子不养小人”之类的话，没有人瞧不起马少岭了。那天是沙河的集日。马少岭有好长时间没有到集市上去了，但那一天，他有了很强烈的要到集市上走一走的冲动。什么东西也不买，就是要到集市上走一走，听听人们在说什么，看看人们看他的目光。马少岭是讨厌虚荣的，直到那一天，马少岭才知道其实他也是有着很强的虚荣心的。马少岭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在集市上人最多的时候到了那里。集市上熟人少生人多，几乎每个熟人都跟马少岭打招呼，就连马少岭自己都奇怪，全公社上百名报考大中专的人，只有马少岭这个初中生的考试成绩上了大专线的消息怎么会传得那么快。马少岭走在人流之中，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羡慕是什么样的滋味，被人仰慕是什么样的滋味，出人头地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马少岭竟然听到了大队党支部董国才跟一伙人的议论。那是在集市的中心，董支书跟一伙人议论高考的事情，马少岭听到他跟那些人说：“那是考场，不是演戏，一个初中生考过了高中生，真的不简单！”他没有提马少岭的名字，但可以肯定他是在说马少岭，因为这方圆百里之内，再也没有第二个初中生有这样的能耐，方圆百里之外有没有这样的人，马少岭没有听说，估计董支书也没有听说。听到董支书对马少岭这样的评价，以往对他的成见顿时就改变了不少，董支书这不也挺重视人才的吗？也能不戴有色眼镜看人吗？不过，接下去董支书的话却让马少岭心里有点别扭：“马少岭能考上大学，那是大队党支部培养的结果。不让他通讯报道员，他哪能有锻炼的机会，哪能学习那么多的政治？哪能写出那么好的作文？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小子，有培养前途！”真有贪天之功为己有的人。马少岭能考上大学，跟他姓董的有什么关系？可他竟然说是大队党支部培养了马少岭，说白了就是他培养了马少岭。真他妈的见鬼了。心里虽然别扭，但马少岭也不至于因为这样的事情上前跟他理论什么。他说是他培养的马少岭就自当是他培养的马少岭吧。何必跟他计较？马少岭这样说服了自己。
马少岭在胡同口碰上了他最不想碰到的人。
刘章法是半个月前放回来的。他被放回来说明公安局认定他是无罪的，这对他个人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情，但对刘家来说，他被放回来并没有改变这个家庭沉闷的气氛。因为，刘兆亮还被关着，十有八九是要被枪毙的。也正因为如此，马少岭早就知道刘章法被放回来了，但一直没有去看他。不是因为复习功课时间紧张，而是见到刘章法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今天也一样。马少岭从集市上回来，要穿两个胡同才能到马家老院。马少岭从南往北走，刘章法从北往南走，胡同很窄，也就两米多宽，躲都没有地方躲。马少岭又不能低下头装作没有见到刘章法。他正想着该怎样跟刘章法打招呼，刘章法却主动跟他打招呼了：“少岭，祝贺你。我听说了，全公社只考上你一个人！”刘章法的这话半实半虚。他是昨天听说只有初中毕业文凭的马少岭考上大学的，从心里佩服。以往，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马少岭，这回，他算是彻底的服了。但这并不等于他为马少岭的成功而高兴，相反，他嫉妒马少岭，为什么这个家伙会有这么大的能耐？简直是创造了奇迹！从看守所出来，今天是他第一次出家门，选择这个日子出门，是因为这一天是沙河三村的集日，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要来赶集，他要向沙河人宣告，他刘章法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是倒不了的。他最不愿碰到的人是马少岭。他不想让成功的马少岭看到失败的刘章法。他承认他在马少岭跟前是失败的。起码是暂时的失败。可是，冤家路窄，两个人竟然在胡同里碰上了。既然躲不开，那就表现地大度一些。刘章法这才跟马少岭主动打招呼了。
这个时候，两个人也就相距十来步的距离。马少岭没有想到，刘章法会向他表示祝贺。，这完全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他原来的想象是，刘章法会跟他打招呼，说一句“来赶集”这类的话，但不会对他考上大学这件事情发表看法。没想到，刘章法竟然向他表示祝贺，这有点不符合刘章法的性格。或许是进过看守所，把好多事情想明白了，知道做人不要那么高傲，不要那么虚荣了？马少岭说：“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刘章法说：“谦虚！那是考场，凭的是真本事，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事情吗？我分析过，全公社范围内，咱们这个年龄段的人，还真没有一个人的本事超过你。我说的是考大学的本事，不是别的本事啊！”马少岭心说，这小子也学会恭维别人了。刚想说什么，周敏芝从对面走了过来，说：“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聊上了？”马少岭说：“刚碰在一起。”刘章法是背对着周敏芝的，没有见到周敏芝走过来，听到周敏芝的声音，跟马少岭说：“那你忙去吧，我到集市上看看。”
马少岭说：“那你们去赶集吧。”看着刘章法和周敏芝并排走在一起，马少岭明白，刘章法还想着跟周敏芝搞对象呢。
马少岭想到了韩美霞。韩美霞已经放假了，这个时候肯定是在姜营的家里。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最关心马少岭命运的人就是韩美霞。也不知她听没听到他已经考上大学的消息。不管韩美霞是否知道了这个消息，马少岭都应该亲自去告诉她。马少岭回到马家老院，搬出自行车，骑车往姜营赶去。
刚到姜营村口，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村里往村外而来，见到马少岭，下了车，喊：“少岭！”马少岭见是派出所的陈建民，赶紧下了车，说：“陈大哥，你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