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少岭和刘章法都上学了。在一个班，还是同桌。
小学二年级时的一个早晨，马少岭背着书包到了校园，见校园里一夜之间大变样，校园四周的墙上刷着大大的黑字。左墙上写的是：“油榨宋保太！”右墙上刷的是：“刀劈陈淑琴！”马少岭就觉得非常奇怪，谁这么大胆，敢写这样的标语？宋保太是谁？校长！很是威严的一个人，往那里一站，看你一眼你就害怕，竟然有人敢油榨他，岂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陈淑琴又是谁？教导主任！在沙河小学，一人之下数百人之上，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还敢有人要刀劈她？这不反天了？
还真是反天了。马少岭正想着这些事情，对面走来了同桌的刘章法，叫住了他：“马少岭，走，跟我去找总务。”马少岭问刘章法找总务干什么，刘章法说要钱那，买纸，写大字报。马少岭越发奇怪了，问：“写啥大字报？”刘章法说：“你没看到满校园的这些标语？革命了，造反了，高年级的同学都成立了红旗战斗队了。咱们班也成立战斗队，名我都想好了，叫井冈山战斗队！”马少岭觉着这事很新鲜，也很刺激，于是，随着刘章法朝学校的总务室走去。校总务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一进门，刘章法就跟人家要钱：“拿钱，我们去买纸，写大字报！”总务老头二话没说，从抽屉里拿出五分硬币给了刘章法。刘章法随即出了门，马少岭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出了校园，来到了供销社。马少岭知道，卖本和纸、笔的摊位在那间大屋子的西北角，买纸应该朝那个方向走，可刘章法却朝东北角去。马少岭提醒刘章法方向反了，刘章法不理马少岭，径直来到了糖果摊位前，用那五分硬币买了五颗糖块。马少岭质问刘章法：“不是来买纸吗，你为什么把钱买了糖块？”刘章法不说话，把糖块装进衣兜，走出了供销社的营业厅。马少岭跟在后面，说：“你不能把糖块独吞了呀。”刘章法很不情愿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递给马少岭，马少岭不接，说你买了五块糖，最少也得给我两块。刘章法把拿出来的那块糖放回到衣兜里，说：“嫌少？我一块也不给。有本事，你也去管总务要钱！”马少岭说：“我要告诉老师去！”刘章法说：“你去告啊，老师还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呢！”
还真的让刘章法说准了。当天，学校宣布，老师们要到县里办学习班，所有学生都回家，什么时候回校上课等通知。
那一段时间，是马少岭和刘章法这帮小子最疯狂的日子。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玩耍，玩得昏天黑地，每天都是高翠蓝把马少岭找回家。不是在大街上，就是在野地里。要是几个毛孩子到村东头的芦苇荡里捉迷藏，任凭大人喊破嗓子，也见不到人影。那一天，马少岭正和几个小伙伴在大街上玩被当地人称作“撞拐”的游戏。好象这种游戏有个规范的叫法“斗鸡”：两个人面对面，每人都把一条腿别起来，一只脚沾地，跳着攻击对方，只能用自己的膝盖碰对方的膝盖，一方别的腿放下或者被对方撞倒为输。马少岭那天是被刘章法撞倒的，他站起来时，一个陌生人站在他跟前，问他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是不是红小兵。马少岭告诉了那人自己的姓名和上几年级，是红小兵。那人说那让你代表红小兵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以不可以。马少岭本来虚荣心就很强，上学时就好表现自己，没有当上班长，难过了好长时间，这会儿，听说要让他代表红小兵上台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自然是高兴地找不到北了。问那人：“叔叔，你是谁？”那人自我介绍：“我叫耿春，是驻你们村的工作组组长。”马少岭听大人们讲过，村里来了工作组，那组长的权利大了去了，说把谁揪出来就把谁揪出来。也不知这回要把谁揪出来批斗。马少岭说：“我乐意代表红小兵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耿春说那你跟我来。马少岭就随着耿春来到了大队部办公室。耿春告诉了马少岭这天晚上要批斗谁，要他怎么做。耿春问马少岭记住没记住他教的话。马少岭点头说记住了。耿春说那你给我演示一下。马少岭没有听明白什么叫演示，耿春见马少岭迟疑，换了个说法：“就是表演一下。”马少岭就照着耿春教他的套路演示了一遍。耿春拍了拍马少岭的肩膀：“小伙子，不错，就这样，回家好好练，晚上就瞧你的了。”
那天晚上，沙河三村全体社员集中到大队部，参加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大会。参会的不光是在生产队上班的人，还有小学生，好几百人，把大队部的院子都坐满了。主持会议的是工作组的组长耿春，他站在大队部进口处摆放的一张桌子跟前，很是威严的喊了一声：“把沙河三大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董国才揪出来！”会场就是一片骚动。董国才坐在一个角落里，却原来早有民兵守在他身边，听到耿春那一声命令，两个民兵把董国才提了起来，按住肩膀，把胳膊撅起来，董国才低着头弯着腰就来到了会场前面。两个民兵松开了董国才，但董国才的腰依旧弯着，头朝着地。第一个上台批斗董国才的是贫协主席宋朝阳，宋朝阳说董国才本是个驴贩子，早年就投机倒把，靠投机取巧当上了大队书记，罪名是鼓吹“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搞物质刺激，包庇坏人。但宋朝阳本无多少文化，脑瓜子不好使，把当时的好人说成了坏人，把坏人说成了好人：“你比白求恩还恶，你不跟邓拓、吴晗学一点！”惹得会场又是一片嘈杂。宋朝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赶紧喊了一声：“低头！”撤了下去。紧接着上场的是董国才的女儿，小学四年级的董云霞。她只冲着她的父亲叫了一声“董国才，你这个走资派！”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扭头跑开了，出了大队部。这情景肯定是出乎耿春的意料之外。按照安排，马少岭上场。他走到董国才跟前，厉声喊到：“董国才，抬起你的狗头，看看这是啥？”让被批斗者抬起“狗头”，是革命的人道主义的一部分，因为，长时间低着头会很累，时间长了吃不消，为了保证批斗会的顺利进行，得让挨批斗的人隔段时间抬一次头。头抬起来时身子也可以直起来。董国才把头抬起来，看到了马少岭用手指着脖子上系着的红领巾，说：“红领巾！”按照程序，这个时候，马少岭应该喊“低头！”但他忘了这个程序，董国才依旧朝这边看，身子依旧是直着的。马少岭告诉董国才：“这不是红领巾，这是红旗的一角。无数革命先烈用生命染红了她，你鼓吹工分是社员的命根，你是别有用心，是要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坚决不答应。工分不是社员的命根，党的领导才是我们的命根。”马少岭又忘记了对董国才说低头，自认为自己的表现不错，很是兴奋地走开了。就是因为这场批斗会，让董国才记住了小小年纪的马少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