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御书房中。
元德皇帝姿态端雅地坐在御案后,手执朱砂笔批阅着今日的奏本。
容福端着茶碗送至御案旁,道:“陛下,您歇息会儿吧,久看伤眼,喝杯茶润润喉。”
皇帝抬眸看了容福一眼,接过茶碗抿了一口,微微颔首:“是川蜀的青茶,入口清新,回味悠长。”
容福笑道:“陛下喜爱这口味,奴婢就叫人多备了些。”
皇帝转了转茶碗,目光凝滞在那漂浮的叶片上,幽幽道:“这是他最喜爱的茶。又是人间四月天了,也不知……”
容福知道皇帝一年前因情绪激荡,悲决之下受了情伤,这一年来虽然在运气调息巩固元气,但却是最怕再思虑过度。
容福恐怕自己一碗茶又引起皇帝的忧思,赶紧转开话题,在皇帝面前走了两步,笑道:“陛下,多谢您找来苗疆名医为奴婢医治这条断腿,您看这条腿走起路来已几本无碍了。”
皇帝回过神,看容福还在他面前故意跳了两下,点点头:“的确好多了。当年巫蛊案、勾结京西大营案让你和郑忠跟着朕受苦了。”
容福连忙摇头:“能为陛下尽忠是奴婢的光荣,郑统领亦这般想的。”
“朕心中有数。”皇帝闭了闭眼,“郑忠受了弹琵琶之刑后将养了小半年才恢复七八,朕一想到他混身的伤疤,心中就绞痛。”
容福劝道:“郑统领如今功夫体力都恢复如常了,他这个御前侍卫统领威风得很。”
说罢,他偷瞄了一眼皇帝,小心道:“陛下,您太仁善了,吕太嫔做了那样的事,您还是留了她一命。”
皇帝淡淡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待曜儿满十四岁,他便可以出去就藩了,而吕太嫔按照先帝谕旨,将永远不能踏出那座冷宫,不能随子就藩,这也许比要了她的命更加痛苦吧。”
“那勾结西大营之事……”
皇帝知道朝中对此事有很多质疑的声音,众官员皆认为皇帝不会去勾结西大营,此事应与誉王夺权有关,但皇帝对这些声音却只作不闻。
先帝驾崩那晚,除了养心殿内四人外,没人再知道在殿内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元德皇帝与誉王一家的关系,他们只知道皇帝都能大度不提,那么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没必要瞎积极。
容福见皇帝对此事讳莫如深,暗骂自己嘴贱,赶紧道:“陛下,茶是否凉了,奴婢再去换一碗吧。”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内侍成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朝皇帝躬身道:“陛下,内奏事官送来一本西北传来的奏本。”
“噢?呈上来。”皇帝每每听到西北二字便不由得心中激荡。
成吉将奏本捧至皇帝面前,皇帝打开一看,久未翘起的嘴角蓦然向上勾起。
容福见皇帝心情大好,轻声问:“陛下,可是誉王世子请求回京都?”
宗云晔点点头,快速用朱砂笔在奏本上写下了大大的一个字——准。
容福和成吉二人相视一笑,他们虽然不知道一年前皇帝与宗弘昱的约定,但他们猜测皇帝想见的人多半是会一块回来的。
*
半个月后,誉王世子宗弘昱站在了御书房中。
皇帝清了众宫人,此时殿内只有他二人。
“世子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了。”皇帝坐在御案后笑微微地看着宗弘昱。
“不辛苦,命苦。”宗弘昱撇了撇嘴,大步走至皇帝面前,“你赢了,这一年来他没有一刻忘记过你。”
皇帝勾唇一笑,站起身,从抽屉中取出一方一长两个锦盒,他先打开方锦盒,道:“玉玺在这里,兵符也在这里,你收好。”
“等等,你来真的呀?”宗弘昱皱眉。
“当然,君无戏言。”皇帝说罢,又拿过那长条形锦盒,打开,内有一卷黄帛,“这是让位诏书,你也拿好。”
“不是,你真打算让我坐这把龙椅?”宗弘昱睁大双眼。
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你若不肯,那就让阿曜来坐这把龙椅,不过他还小,要有人摄政,不知你愿不愿意看到蔡氏一族死灰复燃?”
宗弘昱立即摇头:“当然不愿意。”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朕已下定决心要让位,你若不接,那就换作齐王、平王或者宁王也行,你看呢?”
“他们?他们若做了皇帝,那我和父王还能有好日子过吗?还不得和从前一样又被困在京都?或者被除掉?”宗弘昱忽然想到了这层。
皇帝淡淡一笑:“你这不是想得很明白嘛,那你说,让谁来接这个让位诏书好?”
“我说……”宗弘昱知道皇帝的意思,半晌,愁眉苦脸道,“我来之前,父王……咱爹说,你若不想做皇帝了,就让我接过来,帝位要留在自家一脉,可我……真的不想接这个烂摊子。”
“烂摊子?怎么会呢?朕这一年来恨不得不休不眠,只为将一个太平天下交给你,你竟然说这是个烂摊子?”皇帝瞪着宗弘昱。
“我没那个意思,你做得很好。只是我……唉……担不起江山社稷这副重担。”宗弘昱叹道。
皇帝走出御案,看着宗弘昱的眼睛:
“朕说过,你会是一个好皇帝,你有远见,有才能,有勇气,最重要的是你有一颗心怀苍生的心。你比任何一个努力经营贤仁名声的皇帝都更加真实,比那些城府深、思虑重的皇帝更有血有肉,朕认定你会是位明君,能继续开创大昭盛世的明君。”
宗弘昱浑身肌肉都因为这番话而紧绷,肺腑中热血沸腾:“兄弟……你、真的相信我……能成就大昭的太平盛世?能做一位盛世明君?”
“当然!”皇帝重重拍了下宗弘昱的肩。
宗弘昱颤抖着接过那卷黄帛,展开,望着上面的字出神。
“朕……这一年想了许多,也许清俊端华的元德皇帝才是那个戴着面具的人,而红雀才是真实的我。如果给朕自由选择机会,朕会选择另一种活法,天高海阔,恣意潇洒。”
皇帝说罢,问道:“阿洛在哪里?我想见他。”
宗弘昱闻言抬起头,回过神道:“我说要带他入宫,他不肯,他要去自己的庄园看看。”
“多谢,朕知道了。不,是我知道了。”宗云晔微微一笑,忽然想起一事,他走至御案后,从抽屉中取出一张字条,冲宗弘昱颔了下首,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御书房。
*
京都城郊望春庄。
宗云晔推开庄门,沿着青石板路走进去,望春花漫天盛放,红白花瓣飘飘洒洒,走入其间盈盈满袖花香。
宗云晔再没有回头,他眼中只有站在一树望春花下的那个人,满眼落花,满眼他,此生无求,唯愿你笑。
那人转过头来,浅浅一笑,如若三月桃花,美不胜收。
宗云晔走上前,轻轻拢他入怀,闭上眼深吸他头顶的淡香:“阿洛,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归来的。”
方洛用额头蹭了下他的下颌:“如若我不归来,只怕你的三宫六院就要佳丽如云了。”
宗云晔无声地笑了:“不会,此生唯你一人而已。”
方洛唇角上扬,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
宗云晔吻了下他的眉眼,转将自己额头抵在他的眉心:“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当年你去西北时给我写的字条,是什么意思?”
“嗯?”
宗云晔拿出那张出宫前从抽屉中取出的字条。
方洛低头一看,记起那是自己当年的无心之作: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原来缘分早已注定。
宗云晔笑道:“你是不是早就……”
方洛不想将实话道出,只道:“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以后。”
“噢?”
方洛咬了下唇,羞赧一笑:“我相信我们前世有约,所以今生才会有这样的故事。以后……与君偕老,决不再变。”
宗云晔抬起头,将他牢牢抱入怀中:“说得真好。”
*
半个月后,新帝登基的三道鸣鞭响彻皇宫。
宗弘昱坐在金漆龙椅中,遥望东方:祝一路顺风。
东陵江上,一叶扁舟在碧蓝的江面上顺风而行,划出两道深深的线,船上并肩站立着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青衫公子将望着粼粼波光的目光收回,转望向身边人的眼睛:“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白袍公子洒然一笑,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人带入怀中,问道:“你可记得去南平的路上,那晚星空之下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青衫公子微仰起头看他:“当然记得:‘众生安享太平之日,我定当与君携手同游天下。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原来……你没有忘。”
“君不忘,我岂敢忘……”
白袍公子微低下头凝视着怀中人的眼睛,两人就这样对望着,不知过了多久,青衫公子的眼睛渐渐发红。
“怎么了?”白袍公子轻而微声地问。
“就是高兴。”青衫公子莞尔。
白袍公子冲他微微一笑,低头吻住了他眼睛,一颗泪从青衫公子眼中划落。
扁舟向前划行,良久,白袍公子抬起头将目光投向两岸青山,勾唇一笑,“今生得偿所愿,何来后悔。皇宫从此逝,山海寄余生……挺好……”
青衫公子将头靠在身边人的颈窝,盈盈一笑,心中添得满满的。
皇宫从此逝,山海寄余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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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亲爱的读者朋友们:
一本书完结,心中有许多不舍,孩子们的故事长在我的心中,每天书写就如同自己跟随他们一起成长,一起经历了所有。
山山爱我的儿子们,爱每一个好儿子。
孩子们的故事不会止于我的笔尖,他们的美好生活还在继续。
关于番外:
有一些读者朋友私聊我,说想看番外,说实话当初没想过要写番外,觉得这样的结局很美好,但山山爱我的读者,也宝贝我的读者,所以你们的要求,我会考虑,不出意外,明天会写出个甜甜的番外来抚慰大家前些日子的情伤。
这本书写得辛苦,但也很开心,感谢读者朋友们的支持,我知道你们是我前进的动力。如果你们还会阅读,如果山山还写书,我们有缘再见。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一山敬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