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该如此的。
昭阳公主原本如是想。
难道只因为我是女子,我的才智,我的韬略,竟生来就比他人差上一筹?
难道我生而为女子竟是一件如此使人难以启齿的事?
魏持瑾难得感到困惑,可如今反复缠绵着病榻,竟连自己原本引以为傲的头脑也不甚清晰。
一年恰好行至岁末,年走以后,便又到料峭春寒。
魏昭记得,即便如今病热的头脑不清楚,但魏持瑾记得。
从这里,走出去,两万三千步,随后是宫苑,须踏着石墙上经年的琉璃瓦片翻身而下,落地是花草丛。
抬眼是宫外柳。
高数丈,三人合围,叶穗如珠玉翡翠,云髻峨峨。
年少时,她也是曾无数次从宫苑外纵马行径此地的。
如今竟仿佛像是前半生的事了。
于是她又哑声笑。
她原来记得。
即便在被软禁以后魏持瑾多年都不曾回想起,原本以为是已然释怀了,没想到身体却还近乎本能的替她记得。
记得那些风,周遭是适才下过小雨的土腥气,但因为风中是柳絮香味,因此竟不显得恼人。
她那时只觉得,或许是因为那日的天气实在太好,因此在记忆里辗转许多年,时至今日,甚至连柳树上的风声也记得。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所以说命运,魏昭垂目哀思着如是想。
所以命运。
在很久以前,或许是久到无论谁都讲不出一个具体年份的那时候。
济德国境内,曾经无缘由的流传过这般话。
据说名姓是这世上最短的咒。
无论是人,或者是存活在这世界上的,其余一切极尽可爱的物或者事,总合该有它自己的缘法。
魏持瑾当然知晓自己如今这封号是何寓意。
她原本是不信这般说法,只觉得这东西荒诞不经,天方夜谭。
可如今在自己的寝宫内幽居太久,她竟也至于沦落到须得如寻常人那般,想方设法寻来些借口聊以慰藉了。
在魏持瑾至今被囚困于自己寝宫内的这九年间,她也并非从未想过要挣扎。
从父亲某日无端惨死,随后是她被软禁于自己寝宫之内,这九年来,每一日都无数次曾向外投递的隐秘信件,最后是始终对自己君主的遭遇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护卫军乃至于天下无数人。
仿佛所有人都在以一种莫名的,甚至是违背事物原本客观发展规律的古怪行径对待这件事。
魏持瑾原本郁于自己的苦痛,因此,在此之前,她甚至未能从中意识到问题所在。
即便心里偶觉蹊跷,但她半生郁郁不得志的痛苦很快也追随而来,如此竟使得魏昭困于寝宫九年,今日终于才恍然梦醒。
她原本以为那会是某个开端,但最后事情到底却事与愿违了。
她明白,或许这样说恐怕有些逃避责任的嫌疑,但事实的真相恐怕就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
她至今为止所遭遇到的任何事,仿佛都被人为所掌控,魏持瑾不晓得如何说,但她意识到自己的意志的确为此一日日的在不断消磨。
就像魏昭原本以为,在自己意识到自己命运的异常以后,事情或许会有所转机的。
实则却不然。
或许是因为那时仅仅只作为一名寻常人类的昭阳公主就已经足够强大,甚至连上一任的隐秘都对此人忌惮三分。
他害怕直接夺取魏昭的性命会使命运投来注视,因此不敢妄动。却也不敢只堪堪禁锢住魏昭的行动,于是又在对方身上留下了一道注视的咒。
于是死亡便也接踵而至,甚至发生在魏昭恍然梦醒的同一日,她很快就在隐秘的授意之下被迫饮下鸩酒。
而这件事情,是在魏昭死后,在谢云缃的默许之下,强行掠夺了上任隐秘的权柄以后,她才恍然瞧见出某些端倪的。
但到底为时已晚。
无论是那个本应该如同金乌烈日一般高悬于青史的昭阳公主,那个曾经无时无刻不燃着着的,骄傲的,璀璨的魏持瑾。
最后到底是被隐秘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现在的时间是二零零七年五月二十日凌晨五点十二分。
虽然时间对于正身在此处的两位神明来说都无甚意义,更何况,此地的命运轴线恐怕早已经不知道被眼前这位命运折叠多少次,因此便更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
但对于此时正身处于现实世界里的那位来说,天应该是将要破晓了。
无数于故国相关的思绪此时正如同千只数万只穿花而过的长尾蝴蝶,而魏昭虽然看见,但最后她仍只是静默的站在时间的流水里。仰面是无限星海,身下却是情绪沉默的洪流。
连魏昭自己都快要不记得她还有那样鲜衣怒马,春风快意的时候了。
事到如今,魏昭闲暇时偶尔远隔着重重梦魇的间隙回看自己的故国,仿佛能瞧见的,竟只剩下讳莫如深的哀思了。
除此以外,便是那日宫墙外的絮絮杨柳。
她的痛苦此时已然远胜一切她所爱的,因此便也觉得人世间毫无留恋。
说起来,其实在魏昭独力以肉体凡身,打破上任隐秘留在她身上的暗示时,她曾经见过命运一面。
并非是谢云缃,毕竟在魏昭身死那日,命运的交接早已经暗中就完成,也绝不是后来继任的,显然有些神智不清,叫她瞧了只觉得此人可鄙,因此而心生厌烦的那位。
而是谢怀玉。
……但这些往后都不必再说吧。
正如魏昭此前无数次曾提起的那样,她如今已然二百九十八岁,眼见着就要死去,即便她有心再顾念那日,自己临死以前,曾于宫墙外瞧见的杨柳树。
或者在坦诚些,即便魏昭时至今日仍然缅怀着自己临死前所见到的那位,纯粹,浪漫,又凌冽过万倾的过境长风,甚至远胜过郎朗春日里,无数株参天絮柳的那位女子。
但是,何必又叫她再涉足到那位从此以后光辉灿烂的命运中去。
毕竟,无论如何,那位昭阳现如今到底都是已经死了。
事到如今,站在这里漠然回看着人世间的,只是她这位,什么都不是的。
绥靖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