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贵原本只是想杀一杀方志华的威风，不然方志华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虽然对他颇为恭敬，言行举止间也将他奉为上宾，但一想到他跟自己那不省心的姑娘那点事，老徐心里就特别不舒服，横竖就是要找一找方志华的麻烦。今天想着多半拿准了这小子的痛脚，结果没想到，捏到了这么大个把柄。
不过方志华的话倒是让徐福贵有些不痛快了，他冷哼了一声，斜眼瞅向了方志华：“我说小方子，不就是饿几天肚子的事情，你就怕我们跟你闹腾，你也太小看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觉悟了吧？”
说着他走到厂子中间的机床旁，拿起一根架在旁边推车上的管子就猛地敲起了机床的铁皮壳子，方志华拉都拉不住，不大的厂子里顿时回荡起一阵“当当当”的巨响。
等到响声结束，人们也都围了过来，这些生产线上的老兵都知道，徐福贵这是有要紧事要宣布了，一时间，车间里鸦雀无声。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超出了方志华和林大雷的控制，两人对望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无奈，只好默默地站在了徐福贵的背后。
徐福贵捏着管子站在那里，原本因为抱病在身而有些佝偻的脊背也突然间挺直了，迎着天窗里流泻下的阳光，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壑，像是一尊饱经风霜的雕像。
“老兄们，跟你们说个事儿，厂子里这几天马上就要断粮了，咱们没钱了。”徐福贵开口说话了，声音很沉稳，似乎在说的不过是一件“等会儿没有热水喝”这样的小事。
人们静静的听着。
“方家小子刚才在那头壳疼，说不知道怎么跟咱们交代，我就想问问大家伙儿，咱们要啥交代？”徐福贵接着说。
人群里忽然传出来个声音，是以前跟徐福贵一个车间的老工人，他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壳，笑出了一脸皱纹：“交代个屁，又不是饿死了要交代个后事！没得饭吃面，没得面吃菜，没得菜去挖，只要不吃屎，咋都行！”
人群轰然大笑起来，有人高声调笑道：“老孟，你又不是没吃过屎！”那个说话的老孟一下子就怒了：“刘建业你个哈批敢逗老子，你怕是找弄！”
两个老家伙就在人群中你一嘴我一嘴的斗了起来，似乎刚才说的断粮的事情跟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得了得了！扯了二三十年还扯不清，不要扯了，各干各的去，明天开始，吃饭的事，大家自己想办法！”徐福贵见人们聚在那闹哄哄的，当即下了个逐客令。
随后他转过头看着方志华：“看见了吗？兵工厂的老家伙们，啥阵势没见过？我们那时候造的是子弹！是打仗的！前面打仗，我们后方也是打仗！打仗饿肚子？家常便饭！”
方志华看着徐福贵严肃的脸，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眼前的徐福贵，突然想起来自己逝去的父亲，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读懂父辈。
他们经历过什么，坚持过什么，信仰过什么。
而如今他终于轻轻触碰到了，那从遥远战场吹拂来的，带着铁与血的味道的微风。
他一时间有些呆了。
徐福贵看着愣愣的方志华，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行了，这边军心我给你定住了，专心跟洋鬼子打交道吧，你还要带着我们这些老骨头赚他们的钱呢。”
“沉舟破釜，掌灯焚书，告别了，形影相随的老八股……”说完，徐福贵就自顾自地哼起了折子戏，迈着方步地走向了流水线。
这时，距离这家小工厂开工，已经过了足足二十天，留给方志华他们的时间，已经只剩下十天不到了。
可是看着徐福贵稳稳当当的背影，方志华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他看了看又有些佝偻的徐福贵，和那边在流水线上正在给其他人讲解操作技术的大哥方志国，仿佛吃下了两颗定心丸。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林大雷：“哥们儿，看来，咱们是虚惊一场了。”
林大雷抓了抓后脑勺，又露出了他标志性的憨笑：“是吧，是啊，徐叔叔他们真是太厉害了，咱比不上……”
方志华点了点头：“嗯，这个，咱们确实比不上，但是咱们也有自己的强项啊，你今天既然来了，刚好，我对咱们现在这个材料的加工有几个地方还有点想法，你来陪我印证一下。”
林大雷点了点头说：“嗯，是，我也想跟你说，我把你上次跟我说的冲压塑形的方法拿去我那边厂子里实验了，结果还行，你需要再判断一下，咱们这个零件个头不大，到时候可以带过去我偷偷加工。你先看看吧。”
方志华和林大雷也投入到了生产当中，小厂子里又恢复到了井然有序的流水线作业状态，仿佛刚才那场关于断粮的短暂会议，从来没有发生过。
有了林大雷的场外援助，材料最后加工的冲压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有了林大雷厂子里的多工位压力机的帮助，原本只能通过热熔切割后再进行精加工的毛坯终于可以进行快速的精加工了，这批零件的最后一个环节终于得以补上。
只不过林大雷这毕竟是用公家的东西做私人的活计，实在没办法跟人家说清楚，万般无奈之下，林大雷只好把方志华做好的零件藏到一堆待加工的毛坯了，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再拿出来作业。
方志华成了那个最忙的人，他既要到林大雷的厂子里在林大雷的掩护下把零件的最后一道工序加工出来，又要在自己的小厂里面给自己的大哥和徐福贵提供技术支持，几天下来，饶是他一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也被折腾得有点形销骨立的样子。
不过这一切并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块被方志华他们简单命名为“蝶形板”的新型材料，终于成为了可以在流水线上出现的成品，而非一个停留在设计稿上的概念，而且在这个实现的过程中，有了方志国和徐福贵多年的一线操刀经验，蝶形板原先的一些设计漏洞也被堵上了，更加美观，更加大方，更像是一块现代化工业的产物，而不是一个心血来潮的雏形。
现在，方志华最后的问题就只剩下时间了。
不到十天的时间，他要在两头游走里搬出500个零件，除了通宵达旦连轴转，别无他法。
好在林大雷这个死党一直紧跟着他，两个人咬牙死扛，竟然真的在交付前半夜，把最后一块仍然带着冲压机余温的板子从机器里拿了出来。
方志华瘫坐在地上，拿起手里犹自带着温度的蝶形底座，恨恨地说：“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给你整出来了，你都快把老子整死了。”
林大雷也瘫在旁边看着方志华，看着他冲一块儿板子发狠，忍不住嘿嘿的笑起来。
“笑什么？”方志华看见林大雷在那笑，当即凶巴巴的骂了一句，只是他没发现，他也在笑。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看彼此，又看看角落里东一块西一块装成废料的零件，忍不住越笑越大声。
“徐叔他们可以吃饭了。”林大雷笑着笑着，突然说了一句。
方志华沉默了。
他想起来这两天厂子里的老家伙们，喝稀粥吃咸菜，一个馒头吃两顿的样子。
“是啊，他们可以吃饭了，我也可以吃饭了。”方志华有些出神，嘴里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