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曾经的平安巷，现在的鬼蜮。朱弘文拖着一支步枪，麻木的走着。夜本来是寂静的，黑暗的，现在，却被各种凄厉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所笼罩着；间或，某片天空似有闪电划过，然后，半边天空被染得通红，轰隆隆的爆炸声响了起来，震得胆小的人肝胆直颤；路边，有星星点点的火烧着，不是鬼火，但有旁边的尸体衬着，更胜鬼火。
小日本打到哪里了？这又是哪里？朱弘文脑海中忽然跳出这个念头，他先转头四顾，只见残垣断瓦，再抬头望天，眼神迷离。朱弘文已经四天没有认真的合过眼了，开始是恐惧，后来是愤怒，现在，则整个的麻木了。麻木到，明明想要睡觉来着，却怎么也无法做到长时间闭上眼睛。老狗子、小狗子、麻花、包子……只要他敢闭眼，一张张生动的鲜血淋漓的脸便会扑面而来，他们笑着、骂着、叫着，他们说：你是长官。然后，他们把他摁在地上，骂骂咧咧的迎着枪火冲上去，血洒战场。
战争年代，人命贱如狗。
朱弘文不是一个合格的长官。老狗子说他的心不够黑，小狗子说他的脸不够厚。麻花？麻花讥笑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然后被老狗子、小狗子摁住一顿暴揍。
朱弘文曾经认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因为在这个年代，像他这样真正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真心不多。不过现在，他真心觉得，在一颗子弹面前，他的命并不比一条狗金贵多少。唯一的差别，也许就是狗发出的是一声“汪”，他也许会发出一声“啊”。
“谁がいますか（谁在那里）？”一个有点晦涩的声音忽然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朱弘文就好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落，心头一凛，精气神立刻回到了身上。他的左手本来垂在身侧，此时也握住枪，枪口往下一压，人向发声处走了过去。
晦涩的声音继续说道：“私は斎藤一郎、京都——京都から来て、私はこの（我是斋藤一郎，来自京都——京都，我是这个）——”晦涩的声音没能说完，当他向朱弘文举起右手的时候，朱弘文往前一蹿，双手发力往前一送，将刺刀扎进他的身体后，再狠狠的一搅。
几分钟后，朱弘文身上多了两枚十年式手榴弹还有一张照片。几个小时后，他加入了一支溃兵的队伍，随大流往西北方向逃去。第二天，他被一个脸颊上有道伤疤的连长拉进了自己的队伍，就好像他在码头上被一个长官从人群中拉出来一样，再次成了一个有建制的士兵。
“开饭了开饭了，”有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朱弘文睁开眼睛看了看，先看到一张涂满锅灰的脸，再看到一只只剩皮包骨的手，以及手上捏着的一只灰不溜秋的东西，肚皮收缩，不自禁地发出一阵“咕噜咕噜”声。加入王麻子的队伍四天了，四天来，每天两顿，吃的都是这玩意。量实在是太少，所以往往，前面才吃下去，肚皮才有点鼓起来的意向，后面又饿瘪了。他惯性地伸手接过来，咬一口，差点把牙崩掉，想发火来着，可是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忍住，梗着脖子使劲地咀嚼两口，然后囫囵吞枣一般吞了下去。
“别急，慢点。来口水，”嘶哑的声音着实难听，就好像两块生锈了的铁在互相摩擦。
他的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烟熏嗓，至少在这个时代，是没人懂得欣赏的。
王麻子自己说的，出四川的时候有一百多号人，九十几条枪，在梁光头的麾下，战力首屈一指。现在，枪倒是比以前好了，鸟铳早就换成了三八大盖、中正式，但是老兄弟只剩十来个，其他的，都是战场上捡的孤魂野鬼。
“人死鸟朝天，但是格老。子的，我们是爷们哪！是爷们，就要活出个爷们样来！狗日的小日本，老子裤裆这么大一点地方，就敢染指我们大中华——谁给他的胆子！兄弟们，跟着老子，把他们的蛋黄给揍出来！”
“嘶哑的声音”也是王麻子捡的，因为实在是扛不动长枪，就被他要求当了一名厨子。
嗯，朱弘文从军路上遇到过的，最蹩脚的厨子。
朱弘文接过他手上瘪了好大一块的水壶，仰脖子灌了一口。然后，再接再厉，连嚼带吞，将厨子口中的“麸饼”吞进了肚子。
吃得太急，喉咙口梗着了，他有点艰难地爬起来，转身，背对厨子，说：“捶两下。”
战场上吃饭，不能不急，因为也许下一刻就会爆发战斗。而即使能撑到最后，到时候麸饼要不被炸没了，或者蘸了人血，吃还是不吃？
厨子用力帮他捶背，他抬头看天，眼神再次变得浑浊起来。明明是大白天的晌午，太阳明明高高地挂着，可是，因为硝烟的缘故，天色却好像是近夜黄昏一样，整个灰蒙蒙的。
天是大中华的天，所以它也知道悲伤？
“沙场硝烟稠，钢枪胜水凉——”他情不自禁地张嘴念叨了两句，明明意犹未尽，可就是戛然而止。
好吧，且当做洋墨水念多了，把国文的造诣落下了。
厨子脸上，本来就亮的眸子，变得更亮了。
巷子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条灰色的身影，靠墙站着的王麻子见了，立刻挺直腰杆，大步迎了过去。
几分钟后，随着一声哨响，朱弘文下意识地站起来，然后检查身上的长短枪，子弹袋，刺刀，手榴弹。这一套动作，在被他第一个长官，长着张大嘴的高连长在脑袋上揍出三个包之后，现在已经深深地镌刻进了他的生命里，很多时候，会让他神经质的重现一遍。且，不整理利索了，吃不香、睡不著，走路都觉得空落落的。
战场上，没有沉甸甸的子弹和手榴弹更让人心安的了，他这边才检查完毕，王麻子举起右手喊：“跟我来！”随即，带动部队，往巷子的另一头走了过去。
满眼碎瓦残垣，说明这里早先发生过激战。道路上，到处可见褐色的地块，说明这里死过很多人。朱弘文一边走，脑子里一边机械地转过这些念头，忽然，他贴墙站住，嘴里喊：“有情况！”右手拉动枪栓，枪也举了起来。
“猪秀才，你特么少一惊一乍的！”他的前面，小贾回头喊。
然后，暴起的枪声里，小贾本来黄豆般大小的眼睛猛然瞪圆，人就好像被一柄大锤迎面击中一样，保持着扭头的姿势往后就倒。